第2537章 風華正茂
起先是兩縷劍光,在空中如絲絞纏。
幾隐在天光之中,不爲凡目所見。
忽隐忽現,天地洄遊。
俄頃如電,撕空萬裏,瞬息如龍,轟轟烈烈!
噼啪!
在一聲撕開天穹的裂響之後,劍光照耀天地,終于人影兩分。
年輕的提着劍,眼中躍躍欲試。
年邁的飛劍在側,眼睛越來越清亮。
南域廣袤,不乏強者。
雖處荒野之地,人迹不存。
但兩尊當世絕巅的戰鬥,隐時遁似蚊蠅,騰時天地共顫,是不可能不被捕捉到動靜的。
但楚國也好,天絕峰上的钜城也好,須彌山也罷,全都視此無睹。
給他們留出了充足的私人空間,
一個健忘渾噩,但無惡不作,無矩無規,全無道德觀念。
一個意志堅定,恩仇必報,立天宮、鎮長河,願益天下。
二者有阻道之仇,鬥劍之約——此約天下皆知。
厮殺起來再正常不過,誰也說不出問題來。
除了燕春回。
很不正常的燕春回,不覺得這很正常。
“等等!
”
“我記得……我們已經談和。
我亦讓道,摘下人魔之名,更不再培養人魔。
”
燕春回努力地回憶着,感覺自己是不是忘掉了什麽事情……何時又結新仇呢?
他困惑地道:“我與葉淩霄有約定,不會再找你的麻煩。
我也遵守了約定。
今爲何來?
”
姜望已經鬥過一回,沸血猶烈,劍氣橫空,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卻焰華忽黯,不那麽淩厲了:“他是這麽……和你約定的麽?
”
燕春回說道:“我答應他此生不履雲國,也答應他,要留你一條性命。
”
姜望心中有千言萬語,最後隻輕聲一歎:“他還是不了解我。
”
燕春回這會兒像個智者:“他大概是很了解你,所以才敢離去。
”
姜望平靜下來,淡聲道:“我是說,他不了解我的實力。
”
燕春回看了看他,點頭道:“的确,你成長得很快。
我現在很難奪走你的性命。
且你随時可以退入天海,哪怕……海嘯未歇。
”
姜望卻搖頭:“現在的天海,對我來說也是危險的。
因爲倘若七恨或無罪天人在天海對我出手,想要救我的人,恐怕很難及時趕到。
”
“你得罪人的本事超凡脫俗。
”燕春回的語氣有幾分驚歎:“不過若有超脫者要對你出手,你藏在哪裏都沒有區别。
”
“不是我主動得罪了祂們,隻是路走到這裏,抹掉我已經成爲一種選擇。
”姜望道:“你說得對,面對超脫者我的确無力反抗。
但若另有超脫者要救我,我身在何處就很重要。
”
燕春回的眼神頓有幾分警惕:“你說過你再找我,隻會一個人來。
”
“在你不違規的情況下的确如此。
”姜望坦然道:“我信守承諾。
今日是獨劍而來。
”
“你現在還殺不了我。
”燕春回說。
姜望寬聲道:“沒事的,人生在世,無非盡力就好。
”
燕春回越聽越聽不明白:“你在安慰誰?
”
“這樣,我們邊殺邊聊。
”姜望提着劍便沖上來。
劍氣自發化生,如花如樹,如龍如虎,各見其靈!
劍氣生靈爲百種千般,繞燕春回而走,将他團團殺住。
燕春回的白發身影,卻似井中之月,在逐漸散開的漣漪中,碎而遽遠。
千百種劍氣之靈合殺之時,他已倒懸在天。
兩人一走一追,如此般連避幾合。
燕春回越想越費解,又有幾分呆呆的:“你到底要幹什麽?
”
“那就先聊幾句。
”姜望一時追不上,自顧做了決定。
燕春回白發垂落,皺壑深深,站在那裏,頗有些難經風雨的衰态。
人也恹恹的,沒什麽精神:“我已老朽,時日無多,不想浪費在聊天上。
尤其是不想跟不懂敬老的人聊。
”
姜望一縱而至:“那便厮殺!
”
铛!
燕春回再次遁遠,其身已然逃出殺勢,乘槎星漢和長相思的锵鳴才随之響起,在天地之間不斷地回轉。
他說道:“你殺不了我。
”
“那就一直殺。
”
“你想要殺到何時?
”
“你别管。
”姜望步步緊逼:“我時間很多。
”
“講不講道理了?
!
”
“我正在跟你講!
!
”
斷魂峽裏随手一劍,餘北鬥要拎着他躲進命運長河,才險險逃生。
哪有什麽道理講?
星月原上天傾劍海,兩方兵将皆似蝼蟻,人命如枯草,何曾有什麽道理可講?
但今天燕春回一直在講道理。
“小友……何必?
!
”
“你别管了。
”
“我是不想管……要不然你别來呢?”
“可我已經來了。
”
燕春回瞪着他,一雙眼睛忽清忽濁。
曾經惡貫滿盈,培養也庇護了許多人魔,荼毒不止萬裏,禍世不止百年的無回谷主人,現在這般癡癡呆呆困惑的樣子,還真有幾分老弱病殘的可憐!
倒像是本分生活的老人家,被那黑心的青皮流氓欺上了門。
再看看那遠處夾着尾巴嗚咽的老黃狗,泥濘裏淚流滿面的美麗女人……真是一幕再套路不過的話本情節。
什麽強搶民女、欺淩老弱、踹狗、搖雞蛋黃。
也如話本故事裏無數次重演的那樣,無助的老人家,最後總是要屈服的。
“好罷!
”燕春回長聲一歎,雙手微垂,劍光繞指,頗有幾分虎落平陽被犬欺的傷感:“你想要聊些什麽?
”
姜望暫且止劍,立時進入聊天的狀态:“當初我去無回谷拜訪燕前輩,是誰向您透露了消息?
”
“何必多禮?
我甯可你不要稱前輩,還如先前!
”
“無論雙方立場如何。
若能解惑于我,我自當敬之。
”
“這事我不能說。
他人救我于水火,我豈能陷他于不義?
”
姜望又擡劍:“那便厮殺吧!
”
“錢醜!
”燕春回喊道。
姜望沉默片刻:“這麽說,是神俠托他轉達的情報?
”
燕春回搖了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
姜望靜靜地看着他,仿佛在判斷他言語的真假。
燕春回略顯癡呆地站在那裏,眼睛漸有渾濁的趨勢。
姜望趕緊又問道:“我知道你和葉前輩有交易,他還找你借了一劍——他付的酬勞是什麽?
”
燕春回暫止濁眸,維持了幾分清醒:“這是我和他的事情。
”
“不方便說?
”
“不能說。
”
感受到燕春回的堅決,姜望便将這個問題放過,轉道:“我知道宗德祯在和葉前輩大戰的時候,分念來找過你,那時候你說自己忘了——葉前輩把什麽重要消息寄存在你這裏?
”
這個消息大概是并不重要的,因爲彼刻葉淩霄尚不知一真道首的身份。
但它或許也确切地描述了一些什麽,能夠拼湊葉淩霄最後的那段時光。
但燕春回道:“你知道的,我很健忘。
在我的人生裏,有些事情可以想起來,有些事情永遠想不起來。
”
他艱難地思考了一陣:“面對宗德祯的時候,我忘掉的就是永遠想不起來的那部分。
”
姜望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抿住了唇:“燕先生,你很沒有誠意。
”
燕春回額前的白發輕輕卷動:“我已經給了我最大的誠意。
姜小友,是你不以爲然,并且視而不見。
”
“那麽最後一個問題。
”姜望直接了斷:“你曾将算命人魔納入你的麾下,他的血占之術肯定也奉獻給你。
能否讓我一觀?
”
燕春回眉頭一聳,面有訝色:“這脫胎于命占的狹途,極惡于人心的禁忌之術,你鎮河真君也感興趣?
”
姜望并不解釋,隻調侃道:“在燕先生口中聽到禁忌二字,實在是……稀松平常。
好像也并不兇惡了。
”
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就在于他問出來的三個問題。
找個明面上能絆住自己的事情,倒是其次。
這三個問題裏,燕春回否決了一個,忘掉了一個,這血占之術再不給,他就真隻能讓自己被絆在這裏,先糾纏三五個月再說。
殺不了燕春回,也要讓燕春回幹不了别的事。
當然他從未想過學習血占之術。
他連餘北鬥的命占都不學,怎會觊觎血占?
隻是他雖暗自決定以身爲餌,要圍繞着缺位的魔君,同七恨鬥上一鬥。
卻也不能不考慮到七恨棄他而求《滅情絕欲血魔功》的可能。
餘北鬥當初在東海設局,在理論上和事實表現上,都可以說已經殺死血魔,将《滅情絕欲血魔功》消滅。
但《滅情絕欲血魔功》具有永恒之性,終會在時光的沖刷下再次清晰。
這亦是八大魔功稱名永恒,累代永續的根本原因。
其質永恒,本就不死不滅。
《苦海永淪欲魔功》也是因爲《七恨魔功》替奪了那份永恒之性,才有了被徹底抹掉的可能性。
《滅情絕欲血魔功》的消亡,注定是暫時的。
但這個時間,在餘北鬥所設計給予的毀滅性打擊前,可能要以數萬載甚至數十萬載來度量!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幾可視爲永絕了魔祖的歸途。
數十萬載……已經是跨越了一個大時代。
整個近古時代,也才十萬三千年!
魔位缺席一整個大時代,怎麽也該等到人族徹底抹除魔患了。
隻是當時的餘北鬥,必然無法算到,若幹年後,竟然會誕生一尊超脫之魔。
從此改寫了可能。
七恨若是想辦法提前将《滅情絕欲血魔功》從時光中喚醒,便可視爲解封此功于時光。
姜望此刻要強看血占,是想借此多了解血魔,看看能否借此設局(讓重玄勝)。
也是想借血占窺命占,想看看能不能加注餘北鬥當年所留下的傷害,把《滅情絕欲血魔功》,在時光中推得更遠。
這《滅情絕欲血魔功》毀滅的功業,畢竟是那位忘年交所留下的命占絕唱,他不希望餘北鬥在天有靈,爲此遺憾。
最好是不要再打擾,也不要有什麽血祭之類的禍事再發生。
相應的,《滅情絕欲血魔功》若是注定難以提前歸來,他就成爲七恨必須要争奪的可能——他和七恨在将來某個時刻的交鋒,也就不可避免。
“我給了你,你就走?
”燕春回問。
姜望給出承諾:“我會讓您好好清靜一段時間,以後每次來看您,也隻是跟您聊聊天——直到我确定自己能夠跟您清算人魔總賬的那一天。
”
燕春回瞪開了老眼:“你還要經常來看我?
”
“老實說您爲我改道,我不敢全信。
所以要時不時來看看您。
”姜望很有禮貌:“這件事情我既然攬上了身,就不能知難而退,或蜻蜓點水。
我若對您松懈,是對天下失責。
”
“你于天下有何責?
!
”燕春回吹起胡子。
姜望靜靜地看了一眼遠空,回過頭來:“也許以前沒有,當我走到這裏,也就有了。
”
燕春回一時不知怎麽回應這句話,他想了想:“血占之術可以給你看,但我也有一個問題,希望得到你的答案。
”
姜望道:“我不确定我能給您滿意的回答。
”
燕春回咧了咧嘴:“呵呵,年輕人,你不能隻占便宜不吃虧,尤其是面對我這樣一個記性不好的老頭子。
”
姜望面無表情:“我知道您記性不好,希望您不要記得我的不好。
”
燕春回看着他:“我雖然記性不好,但是吃過的虧很難忘掉。
尤其忘不了一直讓我吃虧的人。
”
“我隻能說,我會如實回答。
”姜望道。
燕春回倒也幹脆,擡手翻出一枚血色的龜甲:“你要的東西,就在其中。
”
姜望伸手接過了,便道:“請問。
”
燕春回平靜地看着他:“我還記得你上一次來找我,其實也沒有過去多久。
爲何在這麽短的時間裏,你的實力能增長如此之快?
快到讓老夫……有些不那麽自信。
”
姜望認真地想了想,才道:“您是在飛劍消亡時代走出道路來的人,論天資、論才情、論傳承,都不會輸給我。
但我們有一件事情不同——”
他說道:“面對宗德祯的時候,您忘了。
面對宗德祯,乃至于【無名者】、乃至于【執地藏】的時候,我上了。
”
他并不覺得自己有指點燕春回的資格,但确實是在認真地思考,如實地回答:“也許您的确沒必要對宗德祯出劍,但您畢竟和那位萬古人間最豪傑有過交易……不是嗎?
”
“我和葉淩霄的交易,誰也不虧欠誰。
人的勇氣關乎很多。
你身邊有很多人,身後也有很多人,但老朽隻剩下自己。
”燕春回看了一眼下方:“還有一個需要照顧的孩子,一條靠我養的狗。
”
燕子還在那裏蠕動,黃狗還在那裏蜷縮。
這世界從來不是一幅勻稱的畫,在龜裂的大地上,他們永遠地被分割在角落。
但角落裏的他們……燕子是會剝面的,黃狗會吃人。
入不了畫的,才是芸芸衆生。
姜望的視線随他看去:“她已經那麽痛苦,爲什麽一定要讓她活着?
這是在折磨她,也讓她折磨别人。
”
燕春回淡聲道:“你不懂。
也不必懂。
”
姜望道:“您說我身邊有很多人,身後也有很多人。
但是我離開楓林城的時候,隻認識兩個人。
一個叫葉青雨,一個叫重玄勝。
我跟前一個隻見過一面,跟後一個人隻有太虛幻境的接觸。
忘我劍道,無愧絕巅之名,我不知道您以前的人生是什麽樣的,我也不感興趣——”
“但人都會爲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我們的選擇,構成了我們的人生。
”
他收起那枚血色龜甲:“燕先生,好好照顧她罷。
不要任她爲惡。
”
就此步空而去。
燕春回看着他的背影沒有說話,等他走遠,又獨自靜了一會兒。
而後才慢慢走下光秃秃的山林,将燕子從泥濘中抱起,認真地抹了幾抹,幫她抹去身上污穢。
那條大黃狗不知何時已經爬起來,正跳過地裂,圍着兩人轉圈圈:“太麻煩了……太麻煩!
這個姜望,到底想做什麽?
”
“我倒也有些猜測。
”燕春回平靜地說:“他故意問我,是不是神俠托錢醜轉達的情報,他的答案藏在問題裏——他試圖在我這裏确認神俠的身份。
”
“那你爲什麽不告訴他呢?
”老黃狗恨恨地道:“讓他跟神俠狗咬狗去。
也免得他一直有空糾纏,誤你大事!
”
燕春回看了他一眼,從狗嘴裏聽到狗咬狗這個詞,感覺還頗爲怪誕。
他說道:“我确實不知道答案。
”
燕子這時候已經血污盡去,倒也貌美如初。
隻是眉眼之間,卻不再有什麽魅惑風情。
自從被趕出無回谷之後,受到燕春回制約,失去了宣洩痛苦的渠道,越發不能夠熬住。
她不知多少次逃跑被捉回,卻一再重複這過程。
何嘗不明白自己逃不掉呢?
可是人生……還能如何?
她在燕春回的懷裏,仰看着這個老人,帶着幾分惡毒的笑:“你明明比他強,卻要步步退讓。
飛劍之道,至強至銳,你修忘我劍道,就是修得這樣憋屈嗎?
”
“你不明白。
”
燕春回抱着她在光秃秃的林中走,眼睛漸漸變得渾濁,似陷于某種久遠的懷緬。
喟然道:“這是他的時代。
”
誰不曾風華正茂。
豈不聞飛劍橫空?
可是都過去了。
第2538章 答案
“塗扈!
”
頭戴氈帽、白須結成小辮的老人,披着一件羊毛大衣,站在漫天風雪中。
像一頭威風凜凜的白獅,堵在闊氣莊嚴的敏合廟大門前。
往日微微佝偻的身形,這會兒挺立而見高大。
平時渾濁的眼睛,此刻寒亮得吓人。
略寬的獅鼻翕合着,聲音從喉嚨裏壓出來……煞似老獅吼。
遠處呼嘯的風聲似爲此聲而應,仿佛他一開口,喚醒了草原。
北風嗚咽,霜雪如刀。
身爲大牧帝國聯席長老團首席長老,孛兒隻斤·鄂克烈威風了半生。
其是牧烈帝赫連文弘時期的權勢人物,正趕在聯席長老團被皇權壓下,草原皇權和神權并列的時期,登上了牧國的政治舞台。
他是在前任聯席長老團首席長老身死的情況下,臨危受命,敬挽天傾。
代表諸方部族的利益,固守着聯席長老團的權責。
在他的苦心經營下,牧烈帝口中“應該和牛糞一起被清理”的聯席長老團,始終未曾被掃出至高王庭。
多年來雖不複見分享皇權的輝煌,也不曾衰落太多,始終保留了一定的權柄。
是偌大草原之上,僅次于王庭和蒼圖神教的勢力象征。
所以他也是眼睜睜看着皇權如何一路崛起,到最後連神權也壓下,看着草原進入赫連皇族一家獨大的時代。
理所當然的,隐忍和沉默,才是他長期以來的政治姿态。
是他曆數朝而不倒的根因。
像今天這般堵住牧國禮衙大門,公開呼喝神冕大祭司之名,實是他一生中少有的表态。
确實是怒極!
也确實是不能再沉默了。
“大長老!
您這是?
”塗扈一身華麗的神冕祭祀袍服,從敏合廟裏迎出來,就站定在門後。
敏合廟的大門敞開着,他不往外迎最後一步,鄂克烈也不往裏走。
雙方就以此線爲隔,仿佛在兩個世界。
廟裏溫煦如春,廟外大風大雪。
敏合廟的廟主趙汝成,還在處理天海風波的後續——其實就是就廣聞鍾助鳴地藏一事解釋,接受各方質詢。
他在東海呆了一陣子,又代表牧國往赴幽冥,初步展示牧國對冥界的态度。
身爲牧國外交首席,在需要跟諸方溝通的時候,他總歸脫不了身。
過來看顧廣聞鍾的神冕大祭司塗扈,也就理所當然地暫時接管了這裏。
“看看這大風雪!
”
鵝毛般的雪花,融在鄂克烈的氈帽上。
他的白須顫抖着:“刀刮斧鑿,戳人心肝。
今年要凍殺多少牛羊!
”
還是盛夏的時節,未能得見熾陽的威嚴,還沒有感受神輝的溫暖,草原上便吹起了白毛風。
這是近千年來範圍最大、持續時間最久的一場白毛風!
“是啊。
”塗扈呼出一口霜氣,看着遠空:“此草原之殇,不知要持續到何時!
”
“你也不知!
”鄂克烈瞪着他。
“實在是天象變化過于複雜,不是尋常時期。
”塗扈很見耐心,緩聲道:“大概是因爲在過去的那個春天,超脫者接連死去,天地無複此哀。
所以日月斬衰的強度,也遠勝于以往……白毛風本就是草原天災,不是‘正天時’就能處理的。
過了這段時間就好了。
”
“九十八天!
”鄂克烈聲音擡起。
塗扈道:“應該不用那麽久。
”
鄂克烈手持長杖,拄于門前,“呵”了一聲!
“現世神使蒼瞑,這段時間疲于奔命。
”
“蒼羽巡狩衙衙主呼延敬玄,更是在連破兩百九十七個凜夜風眼後,一時疲敝,寒侵道體,險被凍殺,是帝子昭圖殿下親持洞天寶具【長生金帳】,深入風雪,将他救回。
”
“帝女雲雲殿下這段時間忙着赈災救民,弋陽宮無一息靜甯,紅騎四出。
”
他看着塗扈:“大祭司卻在此躲清閑!
”
赫連雲雲部下有近衛輕騎,皆披紅袍,乘紅馬,在風雪中醒目,謂之“弋陽紅騎”也。
其中無論男女,都胭脂畫面,是草原上的一道靓麗風景。
又名“胭脂騎”。
連這支軍隊都派出去救災,可見弋陽宮已經忙碌到什麽程度。
塗扈倒還平靜:“在蒼圖神輝的籠罩下,我們每個人各有使命——大長老不也沒有親掃風雪嗎?
”
“今天就是來說使命。
”鄂克烈盡量緩和幾分情緒:“我記得神冕大祭司的使命不在敏合廟,應該在穹廬山上。
”
“廣聞鍾被【執地藏】搖響,我不得不親自盯一段時間,以免後患。
前段時間景國問責,我不得不去了一趟觀河台,以避兩國龃龉……大長老難道忘了嗎?
”塗扈擡頭看着屋檐,輕歎:“您說我躲清閑,這漫天風雪壓廟頭,我能躲到哪裏去?
”
鄂克烈冷聲道:“這廟頭要是被壓垮了,老夫無非是陪葬其間,以磚瓦埋身。
何能及大祭司,大有選擇!
”
“請不要這麽說。
”塗扈面對鄂克烈一再退讓,此時臉上更有幾分苦澀:“我對蒼圖神的信仰,對陛下的忠誠,難道還要被質疑嗎?
”
風雪愈急,沖撞廟門。
鄂克烈在風雪中道:“我不相信景國當前還能北上。
我不認爲神冕大祭司不如蓬萊掌教——但觀河台上,蓬萊掌教卻帶走了一尊神傀。
”
他絕不對塗扈提問。
句句都是陳述,都是确定。
絕不給【天知】發揮的機會。
這顯示了極深的戒備。
對于現在的塗扈,他完全不信任!
“我輸了一招,便輸了個小玩意。
舊有神傀的秘密早被洞悉,不可能藏住,我們把握了源頭,就不擔心複刻。
”塗扈平靜地道:“這當然是我技不如人,但輸給蓬萊掌教,就連蒼圖神也會原諒我。
這不是什麽嚴重的事情吧?
”
“恐怕……不止如此!
”鄂克烈越說越見情緒:“我知道的事情不止這些,大祭司不要自負神通,就把别人都當瞎子,傻子!
”
塗扈定定地站在那裏:“我不懂大長老的意思。
”
鄂克烈點到爲止,‘哈’了一聲:“這段時間黃弗在草原上大救風雪,萬家生佛,他如此熱忱,真該把黃龍衛也帶過來幫忙!
”
“我們與荊國曆來是競争中有合作,既聯手也鬥争,倒也沒有生死相對過。
魔潮逼得我們團結,生死線從來不是一家之事。
”塗扈反問:“難道救災也算歹毒?
”
“白毛風肆虐過的地方,都立起了黃面佛。
”鄂克烈搖了搖頭:“也是我多事,這事情本不該我替大祭司緊張!
”
“大長老心憂天下,常有不安。
但這确實沒什麽可緊張的。
”塗扈淡然道:“‘萬教合流,信仰自由’乃是國策。
黃弗本就和完顔雄略交好,向來親近草原,黃面佛作爲萬教合流的表率,再合适不過。
早先黃舍利來傳教,大長老不也是支持的?
”
鄂克烈愈見不滿:“彼時隻是小廟,如今要成大教。
這當中的區别,豈止于字句!
更非言語能達!
”
塗扈隻是輕輕搖頭:“無論小廟或者大教,都是我大牧神教,都要受王權所轄,也要繳稅服役,竊以爲不必多慮。
”
鄂克烈瞬間暴怒,以杖砸地:“事到如今還要瞞我!
”
茫茫風雪,一層層地炸遠。
敏合廟裏的諸多官吏,早就遠遠避開,自躲耳目。
但如此大的動靜,根本瞞不過人。
聯席長老團首席長老,和蒼圖神教的神廟大祭司,這兩尊草原實權人物一旦正面起沖突,必然是席卷整個草原的巨大風暴。
站在風暴的中心,塗扈仍然很平靜:“大長老,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
“老夫已經跟你當面,你還欺心欺人。
”鄂克烈拄杖道:“我知道這是一場交易。
交易!
”
他的辮須和白發都在顫抖:“我隻是不明白,何時我聯席長老團已經被革出草原權力中心,在這樣的大事上也被瞞着!
我隻是不明白,我們爲國家奉獻了一輩子,我們的權利,各部族的權利,卻已經得不到保證了!
朝廷和神教防我如賊!
”
他擡手指着遠處:“那黃弗是什麽人!
目無道德,殺孽惡重,若不是有個女兒牽着心,他就是當世邪佛!
我們竟然要這樣成全他,讓呼延敬玄不止被壓一頭!
”
“呼延敬玄爲國奔走,舍生忘死——可呼延敬玄不知情!
我也不知情!
”
随着他的長杖頓在地上,在他身後升起了三團神聖火焰,輝光一層層地暈顯着璀璨光景,那是祭神的篝火!
不止神冕祭司有神眷,乃當初穹廬定約的神下第一人。
作爲蒼圖神最早所意定的與王族分享君權的聯席長老團,一度代表各大真血部族對神的信仰,也理所當然的沐浴神恩。
這祭神篝火便是草原上最具威能的火焰。
據說一旦鋪展到極限,将使青草不再複生,令草原成爲永遠的神罰之地。
塗扈低垂着眼眸:“你說我防你如賊,可你什麽都知道。
”
“可你什麽都沒說!
是老夫這雙眼睛還算能用,老夫這隻鼻子,還能嗅到人心險惡!
”
“作爲交易,你們支持黃弗在草原攬信證道,讓荊帝獨自承擔此次魔界責任,與七恨對壘。
我知道——”
鄂克烈既悲且憤,又有權力驟然真空,被時代抛棄的恐懼和不甘願:“我知道天子正在蒼圖天國!
”
塗扈張了張嘴,最後隻是站定在那裏:“非得如此嗎?
”
“我還知道——”孛兒隻斤·鄂克烈那寒亮的眼眸,漸漸掩上灰翳:“姜望大鬧天京城那次,你在血雨之中——”
“慎言吧,大長老!
”塗扈看着他:“在下敬勸。
”
“草原不是赫連氏一家之草原,是所有人共有的草原。
我等生來在此,都有權享受陽光和雨露!
你塗氏也是真血部族,你塗扈又掌蒼圖神教,何其幼稚,竟以爲恭順就不會被抛棄!
豈不見我前車之覆!
”鄂克烈森聲道:“今日爲刀,他日亦然受刀宰!
”
塗扈道:“沒有人會被抛棄。
除非你想背叛陛下。
”
“我隻是想要保有我們本有的權利!
如今一退再退,身後已無退路!
”鄂克烈提起霜白色的長杖來,恍惚老獅亮牙,神色有哀:“沒有退路了!
”
塗扈歎了一口氣:“那麽,現在輪到我向你提問——”
華麗祭袍在風中飄動,他輕輕地擡頭,面上的歎息、猶豫,全都變作淡漠,隻問道:“孛兒隻斤·鄂克烈,我怎麽才能最簡單地殺死你?
”
“别緊張。
”
“你并沒有向我提問,所以也不是必須給我回答——”
他往前走,走出了敏合廟的大門,微微而笑:“但是我已經有答案了。
”
……
……
“讓我來看看答案……”
雲城姜宅之内,姜望用食指輕輕一勾,極纖極細的劍氣之絲,便綁縛着一隻花蚊,緩慢地扯來身前。
劍絲極銳,花蚊極輕。
要縛之而不傷纖羽,是相當精細的功夫——他平時便以此考驗褚幺。
一旦有所疏失,不是罰樁,就是罰字。
白玉京酒樓方圓百裏内的花蚊子,幾乎被褚少俠殺絕。
見了蚊子,如見生死大敵。
雅稱“滅蚊少俠”。
這花蚊的肚皮鼓囊囊,被當世真君的劍絲,五花大綁吊來,落在桌上——血色八卦的正中心。
像餘北鬥所說的那樣,血占之術的根本,是以人命體天命。
用某段命運的終結,反觀命運之河的漣漪。
人族今爲現世之主,自便是最好的算材。
姜望當然不可能似算命人魔那般,随即殺一個路人來占蔔。
他特意選一隻吸飽了人血的花蚊子,登上這卦台,算這一遭。
占蔔也是一門淵深的學問,即便他已經走到今天的境界,也不可能說掌握就掌握。
非長久苦功不可得,當然也需要相應的天資……
總歸都是湊合。
算材也湊合,算也湊合。
當下屬于是有棗沒棗打一杆,在命運長河裏打水漂。
裝飾簡單的書房裏,氣氛肅穆。
坐在書桌前的人,很見幾分認真。
書桌之上沒有書,清空了一切,唯有血色八卦供花蚊。
人血也有了,性命也有了,餘南箕創造的血占之術也完整無缺漏,立在現世極限眺望的視野更不缺,還差什麽呢?
差一分欺天的本事,讓命運長河因爲一隻花蚊子起波瀾!
姜望的食指懸在花蚊之上,眉心一方天印倏而浮現。
整個人也立見幾分淡漠和威嚴。
以“欺天”爲号的猕知本,一定想不到,“欺天”已經這麽不嚴肅。
姜望的食指輕輕往下一按,血色卦台上的花蚊子,瞬間變成了薄片,緊緊地貼嵌在八卦中心。
血色八卦立時旋轉起來,越轉越急,到最後仿佛風車,轉成一個血色的圓,仿佛冥冥之中,一隻森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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