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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2532~2533

赤心巡天 情何以甚 10612 2024-12-20 18:10

  第2532章 若爲飛蛾撲火,當見我遮天蔽日

  應江鴻的推測甚爲黑暗——

  當年天資卓異有望登頂的苦性之死,以及崩潰禅心宥步于洞真的苦覺,都是因爲輸了同苦命的權力鬥争。

  甚至苦覺之死,亦是懸空寺苦命的安排。
天京城血戰,是懸空寺爲救地藏而促成的故事!

  細想過來,整個“中央逃禅”事件裏,懸空寺的确算得上是赢家。

  被封鎮在中央天牢,被很多人視作世尊的【執地藏】,畢竟逃脫。

  祂死在天海,是爲世尊正名。

  世尊的偉大毋庸置疑,世尊的名稱再無動搖。

  而現今行走于冥土的【真地藏】,更遂了世尊本願,全了世尊的慈悲。

  敬奉世尊的懸空寺,得以保全敬奉。
無數佛子,萬古信仰,原本無缺無憾。

  那麽誰是輸家呢?

  已死的楚江王,孤獨的尹觀,入魔的樓約……一切無法再回首的遺憾!

  現在姜望需要面對這個問題。

  面對應江鴻所鋪開的對于懸空寺的懷疑,面對應江鴻的告知,告知他當初苦覺的付出,有可能并不純粹。

  其實他很早以前,早在天京血戰那一次,就在面對這個問題。
那是半夏的恨聲——

  “世上有無緣無故的愛恨嗎?
苦覺怎麽對你那麽好?
他真的對你好嗎?

  他當然還記得半夏真人最後的悲号——

  “苦覺一直是在利用你!
他另有所圖!

  這一生很多事情,想忘都忘不掉。

  他已經走到當世絕巅,仍然會頻頻回首,在回憶裏駐足。
因爲很多人,很多美好的瞬間,都永遠地停在了過去!

  他又不是什麽蠢貨,也早不複當年楓林城裏的天真,豈不知世間愛恨有因由?

  他怎麽不記得,苦覺當初非要收他爲徒,一直到最後,都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可他更記得苦覺說——

  “此路,不通!

  記得那隻虛弱無力但擡起來的手——

  “不要讓他……看到!

  所以他當年就有了答案。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但有些事情,不能被時間改變。

  現在他的手放在劍柄上,隻是說道:“吾師爲我而死,我永遠懷念他。

  他當然明白,他雖身懷歧途神通,能夠警覺他人對命運的操縱,但有時候操縱命運,并不需要使用神通。
就像他有時候隻用劍術,亦能在戰鬥中逼迫他人做出錯誤選擇。

  的确存在苦覺被人誤導的可能。

  可無論怎麽說,莊高羨串通玉京山誣他通魔是事實,莊高羨借一真道成員在妖界對他出手事實,那一日他同莊高羨的生死厮殺是事實,靖天六友欲救莊高羨是事實,苦覺在長河之上爲他血阻六真是事實——

  苦覺爲他而死!

  他爲苦覺拔劍。

  他們之間的過往便是如此。
其它的事情,與他無關。

  就像此刻他的手中隻有劍,别無其它,他也隻記得苦覺的好,苦覺的愛。

  離開楓林城的那天,他想他永遠不會再相信“老師”這個身份。
可苦覺用一次次不計回報的付出,不問得失,不要面皮,乃至于丢棄性命,叫他再一次說出這聲“吾師”。

  這是苦覺生前威逼利誘、胡攪蠻纏乃至于拳打腳踢,也未能聽到的一聲!

  也隻有熟悉苦覺的人,才明白苦覺等這一句等了多久。

  瘦骨嶙峋的苦病,擡起頭來,怔怔地看着一無所有的天空。
苦覺總是不要面皮地說“吾徒”、“我家愛徒”,他總是罵苦覺熱臉貼冷屁股,雖則苦覺嘴上從不吃虧,但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占上風的一句。

  可是此後,這唯一的上風也沒有了……

  可是那個他吵不過的人,更是已經不在。

  “正因爲懷念,你才不能叫他死得不明不白。
”應江鴻對姜望自然有相當的了解,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說苦覺的不是,而是劍指苦命,說苦覺也隻是被操縱而不自知的可憐人。

  南天師這樣歎道:“你信他愛你之心至誠,可至誠之心,往往被詭谲操弄!

  姜望隻道:“他死得很明白,不是嗎?

  即便苦覺精準鎖定靖天六友的行動,及時前往阻止,整個過程之中,包括情報來源在内,尚還許多有待商榷的地方,這過程極有可能受人影響……可他真真切切的,是死在靖天六友手裏。

  那就沒有什麽不明白的。

  殺師之仇,爲人弟子者,不可不以血還報。

  “南無釋迦摩尼!

  苦命低頌佛号,那張愁苦的臉,皺成了深壑。

  “苦性若在,的确不必老衲擔此位,不必我以愚魯害梵傳。

  “苦覺若在,他必不會緘聲,早跳起腳來,指天罵地,撒潑打滾,把自己滾進泥裏,也護我這一點顔面。

  “可惜……他們都不在了。

  苦命頓了又頓,一段話幾乎未能完整。

  苦覺私下裏也沒什麽正形,發起怒來甚至會指着鼻子罵他,可是在外面卻總是會堅定不移地維護他這個方丈師兄,維護懸空寺。

  苦性是同輩之中最爲秀出者,可……

  可一切都過去了。

  “我修命而知命不可違,我度苦卻度不得身邊親近之人。

  “但老衲站在這裏,肩承過往,要帶着他們那一份,撐起這數十萬載的禅因。

  “我登頂懸空寶寺,是我的苦命,在南天師眼中,卻是我的幸運。
甚至……是我的惡毒。

  “人與人之間猜疑至此,也怨不得誰來,是我平日少結善緣,不織良因。

  苦命長長地歎出一聲,看向姜望,合掌一禮:“鎮河真君顧念舊情,擔當仁義,此來禅境,遠途辛苦!

  “但懸空寺之事,懸空寺自承,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麽,都請鎮河真君不必插手。
一人生死,自有其命,一寺興衰,自有其因。
懸空寺已經準備好,接受自己的命運。

  他回過視線,将一雙禮虔的手掌分開,大開中門,直面應江鴻:“南天師,昔日苦覺之死,我不能問。
蓋因他甯可脫離宗門,也要全他憫徒之心;蓋因景國勢大,懸空寺勢衰,天下無一大宗,不仰中央鼻息;蓋因懸空寺上上下下,數不清的禅修,數不盡的善信,老衲不可不顧念!

  “可苦覺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弟,我雖修佛,卻也修不出一個石頭心。
我雖修命,卻也隻得一個‘苦’字。
見他被圍殺于長河,如皮筏被拖走,我——豈無忿恨!

  四大皆空的和尚,坦然這個“忿”字,裸露這顆恨心。

  “可佛宗行事,不以詭谲。
世尊寂滅,教我慈悲!

  “懸空寺秉世尊本願而傳,以救苦天下爲念。

  “我雖忿恨,不以陰私爲報。
更不至相殘同宗,自食怨果。

  “請不要以往事涉無辜,牽扯旁人,恨傷至心,勿使姜君入此禍門!

  “你今疑我,便隻沖我,我與你證——”

  說着,苦命揪住自己的袈裟,一把扯下而往前!

  那張并不華麗的大袈裟,一霎遮雲蔽日,改換新天。

  抵天而浮的懸空寶寺已經不見,茫茫寺林、密集僧侶盡皆一空。

  唯見一條洶湧大河,在空中奔流,河中每一滴水,都光怪陸離,折射着某個人的一生。

  此命運之長河也。

  河岸兩側,開滿了彼岸花。

  花開花謝,緣去緣空。

  永恒和尚、姜夢熊、姜望、應江鴻、姬玄貞、止惡禅師……

  衆人皆出懸空禅境,落在【命運淨土】!

  确切地說,是落在命運淨土裏的命運之河中,散落于一葉扁舟。

  此舟相對于命運大河是渺小于一葉,可承載如此多當世強者,卻并不顯得擁堵,反而像是仍有廣闊空間。

  懸空寺的胖大方丈,獨自撐篙,踏于舟頭。

  其人隻着一身白色的裏衣,頗有些圓滾滾的憨态,可面色愁苦,令人望而有哀。

  他雖望之有哀,可是倒映天波,鋪張耳目。
其身其影,無限擴張,使得他的身後,是重重晦色,波濤如鐵……仿佛鋪滿了命運長河!

  便在這無限拔高的大勢中開口:“我乃苦海艄公,命運菩薩!

  他獨自一人,擺渡所有人的命運!

  而就這樣同時注視應江鴻和姬玄貞:“你們說我懸空寺爲【執地藏】而行陰私事,我且問你們——”

  這樣的苦命,隻将那愁眉一擰,愁眸怒睜:“我若以此身相助【執地藏】,手執我聞鍾,能否助祂三分勝算!

  雖則此刻在命運渡舟上的衆人,每一個都有擺脫命運的能力。

  可是能夠把這幾個人的命運,同時載在一起,本就證明了實力。

  苦命深不可測,苦命神通廣大!

  衆皆大異!

  尤其是應江鴻,他這等用兵如神的人物,要來懸空寺,怎會對苦命沒有了解?

  他一直知道主修命運的苦命很強,可仍然笃定,自己能夠提劍勝之。

  因爲苦命一直以來,都差一股勢。

  就是這樣一股“時間已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大勢!

  不知在什麽時候,苦命已經補全這一點,而便站在了超脫門外。

  在衍道絕巅這個層次,其實很難區分強弱,因爲每一個走到這一步的人,都站在了現世的極限。
都是現世至高之山,隻有厚度廣度的不同,沒有高低的分别。

  每個人的戰鬥力,都受很多因素影響。

  非要在修爲上讨論的話,【道質】是第一個分水嶺,是否觸及超脫,則是第二個分水嶺。

  就第一道分水嶺而言。
每個衍道修士,都掌握了真正圓滿的道則,通過圓滿道則來熬練道質,就像是把腳下的至高之山,煉成一粒無比凝練的塵。
這個過程是不斷重複的,直至道質充盈到一個程度,積塵爲土,壘土爲山,從而可以真正支持自己,往現世極限之外躍升。

  就第二道分水嶺而言。
觸及超脫,也就一隻腳邁出了現世極限,往往不以絕巅視之,在中古時代,都是“聖”的力量!

  苦命究竟是憑借什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應江鴻心中有所猜測,但隻是道:“【執地藏】的勝算是零,你縱添上三分,難道就敢傾懸空寺作賭?
苦命,這并不能說明什麽!

  話是如此說,但已是承認苦命的力量了!

  苦命如此展現,要的就隻是這一份承認。

  身爲艄公,駕命運渡舟,令六尊同渡,他展現的是真正有資格對話,而不單單隻是被審視被審判的力量!

  如懸空寺、須彌山,能萬古并稱,号東西兩聖地,爲顯學之代表,除卻本身底蘊傳承之外,僅淺薄地在力量層面來說……自是在任何時候都有聖級的力量表現。

  洗月庵也是出了一個緣空師太,才有佛宗第三聖地之望。

  苦命此刻表現的,是抛開懸空寺本身積累,他所獨有的聖級力量。

  也就是說,懸空寺現在可以同時推動兩尊聖級戰力。
當時此宗若全力支持【執地藏】,再加上一個毫無保留的我聞鍾,這三分勝算,并非虛言。

  “我懸空寺若如你所說,事【執地藏】如世尊,則天海之争,我們不可能不插手。
漫說有插手之力,便縱身無所依、飛蛾撲火,當見我等遮天蔽日!
”站在命運渡舟上的苦命,完全不是先前那般處處忍聲,時時自咽苦果的姿态,而是昂藏,而是激烈:“景國是小觑懸空寺對世尊的虔敬,還是不以爲懸空寺有燃身拜佛的勇氣?

  應江鴻平靜地看着他:“方丈之言,誠然激烈!
方丈神通,令人驚歎!
然我心中之疑,仍舊不能釋懷。

  “你所說我聞鍾昔在觀世院保管不力,是因它曾被苦覺盜出吧?

  “苦覺一個真人,真有此等手段嗎?
還是說,苦谛首座有意疏失呢?

  “昔日苦谛首座有意疏失,讓苦覺攜鍾而走。
如今悲回首座有意疏失,叫我聞鍾搖動,這不是懸空寺的慣性使然嗎?

  便在這命運渡舟上,南天師以指推劍,劍出半寸——

  刷!

  在他身後的滔滔巨浪,自中間剖分,一半往左,一半往右。

  命運之河,竟然分流!

  而他繼續問:“苦覺一個當世真人,被我朝匡命元帥以紫虛定神符禁之,親自送回懸空寺,爲免幹戈,使其閉門。
但不久之後,他竟脫困脫宗,攔我朝六真于長河,最終橫屍。
這其間過程,難道不使人生疑嗎?

  苦命把住長篙,立在舟頭,與他相視:“你的猜疑并非沒有道理,唯獨隻沒想過——苦覺是他自己。
你并不知道苦覺能做到什麽程度,究竟有多激烈。

  “匡命元帥的确送他歸寺,我也确切地封禁了他。
但爲了能夠脫身救徒,他不惜與懸空寺一刀兩斷,罵遍寺中所有,直至于謗佛!

  “他不惜以懸空寺不能容他的方式,與懸空寺決裂。
我除了殺他,不能攔他。

  “可我怎能殺他?

  苦命止住哀容:“故事已矣,來者可追。
南天師,今與你論。

  “自古而今,隻有鐵證殺人之道,未有逼人自證之理。
我自證,隻證這一回。
是懸空寺給予中央帝國最高的尊重。

  “你說了那麽多關于止惡法師的猜疑,全都是巧合,是可論可不論的想當然耳。
隻有一條看得見摸得着的線索——你說神俠當時去了天京城,随身攜帶約名世尊的古老天契,以此撼動封禅井中月。

  “世尊天契,不可再約,用一張,少一張,堪爲稀世之珍。
我懸空寺立于中古,乃世尊正傳,滅佛大劫後,仍奉世尊天契計三百六十五張。
其中每一張都有詳述,史載經傳,多方驗定,未有無因而失,無緣而走。

  “懸空寺累代消用至今,自先師悲懷時,止于十七張。

  他擡起頭來:“現在寺中,仍是十七張!

  他伸手延請鍾玄胤,将這位真人撈進命運渡舟來:“史家真人在此,不妨驗證懸空寺之經史,查查這些天契何往何歸,可有一張用于天京。

  而後胖大的手掌又一翻,掌中疊契一摞,低頭對姜望一禮:“先師所遺世尊天契十七張,盡在于此。
世間有知天道者,莫過于鎮河!
試請驗之!

  第2533章 永爲此好

  所謂天契,簡單來說,就是馭使天道力量的一種憑證。
在曳落天族蓬勃的時候,較爲著名。

  史載:人皇求親曳落,随妝天契爲禮。

  這張史上最爲強大的天契上,寫下了十六位曳落族最強者的名字。
哪怕是一個完全不懂天道的人,也能憑此撼天海。

  此後“天契”作爲借用天道力量的一種秘寶,廣受追捧,幾乎是曳落族與時代交結,融入現世人族的标志。

  天契可以視爲符篆之道的一種衍生,符篆的本質,是約書以借天地之力。
而天契是約書以借天道之力。

  最早的天契,就是上古人皇有熊氏同曳落族一位強者一起研究出來。
那位正式書寫契文的曳落族強者,姓名一直未能被曆史确認,主流的猜測認爲是那位神秘的“軒轅天妃”。

  當然,天妃也罷,人皇也罷,此道既闡,“天契”既然已經被創造,就不會是誰人所獨有。

  隻是約書天契的條件十分苛刻,才導緻它的稀少,在曳落族消亡之後,更是迅速消失,成爲時代的痕迹。

  苦命今奉世尊天契而出,以此驗證懸空寺無涉于天京血雨事,稱得上剖心自證,是在中央強權下的不得已。

  他在命運之河獨立舟頭,請出亡師所遺故契,叫人驗證,其聲不悲,而令人有悲意!

  所環渡舟者,是一圈圈蕩開的微小漣漪。
命運的波瀾,在不同強者的氣息裏交彙。

  現在苦命看着姜望,衆人亦随之轉來視線。
複雜各異但都有萬鈞之重,使姜望如擔山!

  但他脊直而挺拔,巋然不動。

  應江鴻也開口道:“鎮河真君之信誠,天下皆知,我也是相信的。
請辨天契之真僞,無論什麽結果,景國都認。

  姜望如青松立定,立身于命運渡舟,起伏于滔滔長河,便将按劍的手松開,平翻在面前,以示任人細看,請諸方監督。

  就這樣接過了那一摞天青爲底、邊緣褐黃的天契。

  “懸空寺是萬古禅宗,景國乃第一帝國,都是人道倚仗,天下支柱,姜望敬之,不敢不慎重。

  他說道:“方丈和天師皆以此事付我,我固當仁不讓!

  “非自負天道第一,是本願天下公好,此志于人族永昌。

  “我當以太虛閣之公任,請太虛道主督之,我當秉真而論,無有偏倚。

  說話之間,太虛閣樓便破空而來,虛懸命運淨土。

  同樣一件洞天寶具,在洞真時用來,和在絕巅時用來,是截然不同。
身在現世之極,方徹世之幽微,才可以真正把握天地所孕之洞天,盡顯至寶威能。

  而姜望隻是一擡腳,就這樣離開了命運渡舟,立于太虛飛檐,一任衣袂迎風,順便把鍾玄胤也請到了身邊。

  命運長河滔滔,在他腳下亦靜如鏡。

  不止苦命能夠擺渡命運,他以太虛閣樓爲舟,同樣在命運之河裏漂流,在命運淨土中自我!

  他這一生走來,何時不在命運的河,他所遭遇而又創造的歧途,何嘗不是命運的選擇?

  他這次緊急趕來懸空寺,多少有幾分回護之意。
但在驗證世尊天契之時,選擇離開命運渡舟,主動脫離苦命的影響,維護自身的獨立與公正——這恰恰是對懸空寺最大的公平。

  在弱者和強者之間公平,就是對弱者的幫助。

  懸空寺需要的是有分量的公允的話,不是無關痛癢的同情和示好。

  當然他也不會包庇。

  “姜閣老言切我心!
”鍾玄胤立即道:“我自以太虛閣公任,證此經史!

  鍾玄胤何等老辣,自知這事有多麽難辦,所謂“驗證懸空寺經史”,說來簡單,卻不是秉公就行。
還在于你是否有能力秉公,更在于你的秉公,旁人認不認!
一旦時局變化,言之鑿鑿的結果出了問題,難逃追責。

  姜望擡出太虛閣員的身份,反而隐去姜望這兩個字,把這當做太虛任務來處理,并且請太虛道主監督,足證此刻之公允,無論以後有什麽糾紛,也須不是他們責任。

  這是成熟的處理事情的辦法。

  但他鍾玄胤開不得口,隻因爲他并不具備在這條命運渡舟上自主的能力。
實力不足,不足以言公!

  隻能是姜望有這樣的覺知,他才可以跟着響應——由是愈發堅定了前行的決心。
往後姜望要做什麽,他須是不能再錯過了。

  眼瞅着太虛閣員一個個證道絕巅,年輕閣員們一個個把他們甩在身後……他甚至用不得一個“們”字,蓋因同屬“老人家”的劇匮,憑借朝聞道天宮入宮規則的制定和完善,也已經走到了絕巅門外。
之後還有太虛公學定矩的一大口資糧吞咽。

  他這才看着個絕巅的門邊兒呢!

  “合該如此,便請公證,也免天下悠悠之口!
”苦命自無不允。

  當即又移來懸空寺經史。
中古以來一應天契調用的申請、确認、兌消,具體到每一次使用的細節,是何人用于何時,哪幾個人許可,用了哪院的印……全都一筆一劃地刻寫在冊。

  這傳承久遠的三百六十五張世尊天契,是在懸空寺内有供奉的!
每一張天契都有香火對應,消契、撤台,都清清楚楚,斷無模糊空間。

  在理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張世尊天契,會無由而失。

  除非整個懸空寺經史都是假的——這就需要史家來确認了。

  命運渡舟上一時安靜,所有人都靜等着太虛飛檐上兩位閣員的驗證結果。

  止惡與姬玄貞默默對峙,應江鴻負手而立,苦命方丈手拄船篙,各自無言。

  倒是姜夢熊和永恒和尚,彼此神念交彙,也不知私下在聊些什麽。

  以天契爲名,關乎天海。
約名世尊,說明是世尊當年留下的遺物。

  天青爲底,是天道力量的浸染。
邊緣褐黃,是已經流逝的時光。

  姜望鄭重地注視良久,一張張摩挲過去,細細驗看。
契文,佛印,天痕,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經受了時光。

  他又引來天道力量,在每一張天契上方遊走,遙遙相召,引起天契上的天痕反應……無一不真。

  到此已經可以确認這十七張世尊天契的真實性了。

  他又臨顯天相來洞察,做第二次确認,仍然真實不虛。

  想了想,又勾出絲縷天痕殘意,握于手心,他的右手就這樣捏成拳頭,虛懸在世尊天契上方,拳頭上蔓延着金赤白三色的火焰!

  嗡~!

  似有一聲源于靈魂深處的顫鳴。

  姜望感到自己仿佛跨越了整個世界、整個時代,命運與時光的長河在他腳下交錯——

  他本來宏大磅礴,頃刻又單薄渺小。

  蓋因就在他眼前,是一片無比偉岸上下左右都看不到盡頭的山壁!

  他予以慎重的注視,卻看到這占據視野所有的偉岸山壁,一霎又急劇地縮小。
他明白是他的視角發生了變化,從具體的草木,變成無質的時空。

  眼前那道無限的山壁,原來……隻是一個背影。

  一個厚重但孤獨的背影。

  祂靜靜地坐在那裏,坐在河岸,面前就是滔滔巨浪,是咆哮的時空。

  姜望心中一驚——

  世尊?

  随着這點心緒波動,整片時空也璨然電閃,萬頃幻光流動,仿佛随時要破碎。

  姜望頃刻自撫其心。

  于是萬籁又靜。

  若這就是世尊,世尊曾經坐在這裏……看什麽呢?

  姜望于冥冥之中睜開,謹慎地往前看。

  看到空中有一張天青色的薄紙,其上字迹隐約,隻恍惚見得一句——

  “約爲婚姻,琴瑟調弦;永爲此好,相愛如憐。

  這張薄紙倏而一卷,如簾幕拉開,将舊約卷去。

  大河滔滔,便在眼前。

  姜望看到河流之中,有一個美麗的女子,赤裸其身,形容憔悴。
她低着頭,虛弱卻幸福地笑着,懷裏抱着一個小小的嬰兒。

  那時空的河流,不知何時變成了曳落天河。

  而曳落天河之中,剛剛迎來了一個嬰兒的新生!

  噼啪!

  巨大的閃電橫空,一霎擊落下來。

  姜望本想阻止,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阻止的辦法,沒有一雙具體的手,甚至沒有具體的力量,在這個不知何在的地方,他隻是無涯看客!

  再看過去,天河之中的那位母親,已經蜷倒在河裏,美麗的身體變成了焦炭。

  此身蜷縮着,浮沉在河面,随波而走……仿佛一隻彎彎的小船。

  俄而一浪打來,此“船”一翻,船緣是母親的雙手,焦炭之中,載着那個嬰兒!

  哇哇哇——

  清亮的嬰兒的啼哭聲!

  眼前的一切倏而又都不見了,姜望再往前看,仍是無際又無邊。

  他明白這是一座死寂的山。

  他仍能在那無邊的死寂中,感受到世尊的偉大和浩瀚。

  他忽然感受到了,這個背影的孤獨和悲傷——

  爲何衆生,不可永睦?

  爲何衆生,不能永好?

  爲何衆生,不得平等!

  最早曳落族誕生的時候,人族如何對待此族,也成爲一個問題。
是要抹除異己,正面對抗天道意志。
還是順天應命,尊奉天族,最後是有熊氏一錘定音,确定天人族亦是人族,人族一家,天下一體。

  當然,曳落族最後消亡,也是曆史潮汐。

  人族内部部落興亡,豈非常事?
今日天下國家也是如此呢!

  可曆史潮湧不斷地流逝……誰又知道,軒轅天妃最後的結果。

  “永爲此好,相愛如憐”的誓約……

  誰又記得呢?

  嘩嘩~

  命運之河的波濤輕輕一卷。

  姜望立在太虛閣的飛檐,将那美麗的三昧真火,一點一點地收回拳心。

  他張開幹幹淨淨的五指,終于将面前這一摞天契按住。

  “這十七張世尊天契,每一張都是原本。
能夠以世尊的名義,調動天道力量。
”他鄭重地道:“至少以我淺薄的修爲,看不出有造假的可能。

  他雙手将天契奉還。

  苦命對他一禮,才伸手接過,便抓着這摞天契,對應江鴻道:“南天師如對這十七張世尊天契的真假仍有疑慮,不妨找你所認爲的天道更勝于鎮河真君者,再來驗真。

  “方丈說笑了,鎮河真君既然已經驗過,這十七張世尊天契就不可能是假的,這結果我認。
”應江鴻隻道:“且看鍾真人如何說。

  當今之世,論及天道修爲,能勝于姜望者,無非七恨吳齋雪,孽海無罪天人,洗月庵緣空師太,以及不能算作具體個體的【真地藏】。

  對應江鴻來說,哪個都不比姜望更可靠。

  又一陣之後,鍾玄胤結束了他的審查。

  他又仔細回想一番,最後搖搖頭:“這部分懸空寺經史脈絡清晰,證印确鑿,符合史刻,字字如刀——我看不出問題。

  “有勞!
”苦命合掌,對他一禮,而後一卷僧袖,将鍾玄胤身邊堆積如山的懸空寺經史收起,複又看向應江鴻、姬玄貞:“如需請左院長前來驗證,你們就快些傳信。

  他垂下愁眉:“命運叵測,老衲亦不知這條扁舟,将随波何至。

  應江鴻和姬玄貞對視一眼,已然交換了想法。

  經曆了連番大戰之後,他們二人同行,已經是景國所能展現的最高規格的對外壓制——再往上一步,總不能天子再次帶傷親征?

  可盡管把姿态提高到了這個份上,這一趟能夠看到苦命的實力,就不算白來。

  如須彌山、懸空寺這等山門,方丈是必然有衍道之尊的,且每代相繼,從不缺席。
這是各大聖地的傳承根本——當然不像已經覆滅的血河宗那樣,從頭到尾都是孟天海一個人的表演。
而是類似于當今各大霸國一般,能夠以官道推舉個體的修行。

  各大教門的手段自不相同,都秘不外宣,但總歸是輔助手段。

  真正能夠支撐起教門的,還得是真正橫絕一代的絕世天驕。

  就像天下之霸國,任何一個國家的帝位,都足夠将一名洞真層次的國主,推舉到衍道層次。
但時代發展至今日,對一國之主的要求越來越高,當代任何一個霸國,都不會把皇位交給一個靠自己隻能走到洞真的太子。

  除非實在是沒有選擇。
那也基本是亡國之兆,又或世系轉移——就比如楚世宗熊紹,便不是他之前那位楚帝的嫡子,在血脈上來說,是前帝之堂侄。

  回到懸空寺來說,向時天資卓絕的苦性身死,不久上任方丈悲懷亦坐化,最後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苦命執掌山門,很多人都以爲,苦命并不是靠自己證就的絕巅。
故對懸空寺的未來,一再調低預期。

  懸空寺也不曾回應這種認知,直至兇菩薩出關,絕巅止惡再卷風雲,才算攪回幾分佛宗聖地的威嚴。

  但景國方面越來越察覺到真相的不同,對苦命這個人有越來越複雜的認知。
文相甚至認爲,苦命在任何時期都強于苦性,韬光晦隐,隻是修途命運使然——于今也算得到驗證。

  于中央帝國而言,一切已知的問題都不算問題,隐而不發的暗湧,才叫這尊巨人注意。

  觸及超脫的苦命,的确超過了景國事先的預期,但也不在不可接受的範疇裏。

  “驗些佛傳經史,何勞左院跋涉?
我們相信鎮河真君,相信太虛閣,自然也信任鍾閣員。
”應江鴻已經達成部分目的,本可以就此離去,但他還是道:“世尊的偉大,我等亦是敬歎。
想祂當年,傳法天下,所留天契,真不知還有多少!

  “世尊當年所留下的天契,自不止三百六十五張,但懸空寺所保留的,隻有這些。
就像祂的随身三鍾,懸空寺也隻有【我聞】。
世尊天契散落天下,難以盡溯其蹤,卻非我之責!
懸空寺裏的所有,是曆史鑿刻,無有一疏。
我們不該承擔景國的猜疑。

  苦命道:“無論天京城裏動用的那張世尊天契屬于誰,它須都落不到懸空寺頭上!

  永恒和尚這時忽道:“向聞兇菩薩嫉惡如仇,性烈似火,今日頻受猜疑,何故寡言?

  “方丈叫我好生忍耐。
”止惡在這個時候,反而咧開了嘴,呲出一口白牙——瞧來更是兇惡了。

  唯獨聲音是悶着氣的,自往喉腔裏滾:“我尚不知,能忍到何時。

  姜夢熊今日是安靜極了,一直不怎麽說話,此刻方道:“好了,到此爲止罷!

  他不理會任何人,徑而轉身:“一場鬧劇!

  就此踏離渡舟,脫出淨土。

  應江鴻面不改色,隻道:“今來禅境,非問罪也,是爲天下絕【執地藏】之隐患,以窮神俠之蹤迹,有賴方丈支持!

  苦命在這時側伸一隻手掌,對着應江鴻和姬玄貞:“懸空寺唯一的一次自證,已經将尊重給到中央帝國。
南天師,晉王,寺陋難待貴客,禅境不受驚聲——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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