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2章 若爲飛蛾撲火,當見我遮天蔽日
應江鴻的推測甚爲黑暗——
當年天資卓異有望登頂的苦性之死,以及崩潰禅心宥步于洞真的苦覺,都是因爲輸了同苦命的權力鬥争。
甚至苦覺之死,亦是懸空寺苦命的安排。
天京城血戰,是懸空寺爲救地藏而促成的故事!
細想過來,整個“中央逃禅”事件裏,懸空寺的确算得上是赢家。
被封鎮在中央天牢,被很多人視作世尊的【執地藏】,畢竟逃脫。
祂死在天海,是爲世尊正名。
世尊的偉大毋庸置疑,世尊的名稱再無動搖。
而現今行走于冥土的【真地藏】,更遂了世尊本願,全了世尊的慈悲。
敬奉世尊的懸空寺,得以保全敬奉。
無數佛子,萬古信仰,原本無缺無憾。
那麽誰是輸家呢?
已死的楚江王,孤獨的尹觀,入魔的樓約……一切無法再回首的遺憾!
現在姜望需要面對這個問題。
面對應江鴻所鋪開的對于懸空寺的懷疑,面對應江鴻的告知,告知他當初苦覺的付出,有可能并不純粹。
其實他很早以前,早在天京血戰那一次,就在面對這個問題。
那是半夏的恨聲——
“世上有無緣無故的愛恨嗎?
苦覺怎麽對你那麽好?
他真的對你好嗎?
”
他當然還記得半夏真人最後的悲号——
“苦覺一直是在利用你!
他另有所圖!
”
這一生很多事情,想忘都忘不掉。
他已經走到當世絕巅,仍然會頻頻回首,在回憶裏駐足。
因爲很多人,很多美好的瞬間,都永遠地停在了過去!
他又不是什麽蠢貨,也早不複當年楓林城裏的天真,豈不知世間愛恨有因由?
他怎麽不記得,苦覺當初非要收他爲徒,一直到最後,都沒有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
可他更記得苦覺說——
“此路,不通!
”
記得那隻虛弱無力但擡起來的手——
“不要讓他……看到!
”
所以他當年就有了答案。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但有些事情,不能被時間改變。
現在他的手放在劍柄上,隻是說道:“吾師爲我而死,我永遠懷念他。
”
他當然明白,他雖身懷歧途神通,能夠警覺他人對命運的操縱,但有時候操縱命運,并不需要使用神通。
就像他有時候隻用劍術,亦能在戰鬥中逼迫他人做出錯誤選擇。
的确存在苦覺被人誤導的可能。
可無論怎麽說,莊高羨串通玉京山誣他通魔是事實,莊高羨借一真道成員在妖界對他出手事實,那一日他同莊高羨的生死厮殺是事實,靖天六友欲救莊高羨是事實,苦覺在長河之上爲他血阻六真是事實——
苦覺爲他而死!
他爲苦覺拔劍。
他們之間的過往便是如此。
其它的事情,與他無關。
就像此刻他的手中隻有劍,别無其它,他也隻記得苦覺的好,苦覺的愛。
離開楓林城的那天,他想他永遠不會再相信“老師”這個身份。
可苦覺用一次次不計回報的付出,不問得失,不要面皮,乃至于丢棄性命,叫他再一次說出這聲“吾師”。
這是苦覺生前威逼利誘、胡攪蠻纏乃至于拳打腳踢,也未能聽到的一聲!
也隻有熟悉苦覺的人,才明白苦覺等這一句等了多久。
瘦骨嶙峋的苦病,擡起頭來,怔怔地看着一無所有的天空。
苦覺總是不要面皮地說“吾徒”、“我家愛徒”,他總是罵苦覺熱臉貼冷屁股,雖則苦覺嘴上從不吃虧,但他知道這是他唯一能占上風的一句。
可是此後,這唯一的上風也沒有了……
可是那個他吵不過的人,更是已經不在。
“正因爲懷念,你才不能叫他死得不明不白。
”應江鴻對姜望自然有相當的了解,所以他從一開始就沒有說苦覺的不是,而是劍指苦命,說苦覺也隻是被操縱而不自知的可憐人。
南天師這樣歎道:“你信他愛你之心至誠,可至誠之心,往往被詭谲操弄!
”
姜望隻道:“他死得很明白,不是嗎?
”
即便苦覺精準鎖定靖天六友的行動,及時前往阻止,整個過程之中,包括情報來源在内,尚還許多有待商榷的地方,這過程極有可能受人影響……可他真真切切的,是死在靖天六友手裏。
那就沒有什麽不明白的。
殺師之仇,爲人弟子者,不可不以血還報。
“南無釋迦摩尼!
”
苦命低頌佛号,那張愁苦的臉,皺成了深壑。
“苦性若在,的确不必老衲擔此位,不必我以愚魯害梵傳。
”
“苦覺若在,他必不會緘聲,早跳起腳來,指天罵地,撒潑打滾,把自己滾進泥裏,也護我這一點顔面。
”
“可惜……他們都不在了。
”
苦命頓了又頓,一段話幾乎未能完整。
苦覺私下裏也沒什麽正形,發起怒來甚至會指着鼻子罵他,可是在外面卻總是會堅定不移地維護他這個方丈師兄,維護懸空寺。
苦性是同輩之中最爲秀出者,可……
可一切都過去了。
“我修命而知命不可違,我度苦卻度不得身邊親近之人。
”
“但老衲站在這裏,肩承過往,要帶着他們那一份,撐起這數十萬載的禅因。
”
“我登頂懸空寶寺,是我的苦命,在南天師眼中,卻是我的幸運。
甚至……是我的惡毒。
”
“人與人之間猜疑至此,也怨不得誰來,是我平日少結善緣,不織良因。
”
苦命長長地歎出一聲,看向姜望,合掌一禮:“鎮河真君顧念舊情,擔當仁義,此來禅境,遠途辛苦!
”
“但懸空寺之事,懸空寺自承,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麽,都請鎮河真君不必插手。
一人生死,自有其命,一寺興衰,自有其因。
懸空寺已經準備好,接受自己的命運。
”
他回過視線,将一雙禮虔的手掌分開,大開中門,直面應江鴻:“南天師,昔日苦覺之死,我不能問。
蓋因他甯可脫離宗門,也要全他憫徒之心;蓋因景國勢大,懸空寺勢衰,天下無一大宗,不仰中央鼻息;蓋因懸空寺上上下下,數不清的禅修,數不盡的善信,老衲不可不顧念!
”
“可苦覺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弟,我雖修佛,卻也修不出一個石頭心。
我雖修命,卻也隻得一個‘苦’字。
見他被圍殺于長河,如皮筏被拖走,我——豈無忿恨!
”
四大皆空的和尚,坦然這個“忿”字,裸露這顆恨心。
“可佛宗行事,不以詭谲。
世尊寂滅,教我慈悲!
”
“懸空寺秉世尊本願而傳,以救苦天下爲念。
”
“我雖忿恨,不以陰私爲報。
更不至相殘同宗,自食怨果。
”
“請不要以往事涉無辜,牽扯旁人,恨傷至心,勿使姜君入此禍門!
”
“你今疑我,便隻沖我,我與你證——”
說着,苦命揪住自己的袈裟,一把扯下而往前!
那張并不華麗的大袈裟,一霎遮雲蔽日,改換新天。
抵天而浮的懸空寶寺已經不見,茫茫寺林、密集僧侶盡皆一空。
唯見一條洶湧大河,在空中奔流,河中每一滴水,都光怪陸離,折射着某個人的一生。
此命運之長河也。
河岸兩側,開滿了彼岸花。
花開花謝,緣去緣空。
永恒和尚、姜夢熊、姜望、應江鴻、姬玄貞、止惡禅師……
衆人皆出懸空禅境,落在【命運淨土】!
确切地說,是落在命運淨土裏的命運之河中,散落于一葉扁舟。
此舟相對于命運大河是渺小于一葉,可承載如此多當世強者,卻并不顯得擁堵,反而像是仍有廣闊空間。
懸空寺的胖大方丈,獨自撐篙,踏于舟頭。
其人隻着一身白色的裏衣,頗有些圓滾滾的憨态,可面色愁苦,令人望而有哀。
他雖望之有哀,可是倒映天波,鋪張耳目。
其身其影,無限擴張,使得他的身後,是重重晦色,波濤如鐵……仿佛鋪滿了命運長河!
便在這無限拔高的大勢中開口:“我乃苦海艄公,命運菩薩!
”
他獨自一人,擺渡所有人的命運!
而就這樣同時注視應江鴻和姬玄貞:“你們說我懸空寺爲【執地藏】而行陰私事,我且問你們——”
這樣的苦命,隻将那愁眉一擰,愁眸怒睜:“我若以此身相助【執地藏】,手執我聞鍾,能否助祂三分勝算!
?
”
雖則此刻在命運渡舟上的衆人,每一個都有擺脫命運的能力。
可是能夠把這幾個人的命運,同時載在一起,本就證明了實力。
苦命深不可測,苦命神通廣大!
衆皆大異!
尤其是應江鴻,他這等用兵如神的人物,要來懸空寺,怎會對苦命沒有了解?
他一直知道主修命運的苦命很強,可仍然笃定,自己能夠提劍勝之。
因爲苦命一直以來,都差一股勢。
就是這樣一股“時間已到,一切都不可挽回”的大勢!
不知在什麽時候,苦命已經補全這一點,而便站在了超脫門外。
在衍道絕巅這個層次,其實很難區分強弱,因爲每一個走到這一步的人,都站在了現世的極限。
都是現世至高之山,隻有厚度廣度的不同,沒有高低的分别。
每個人的戰鬥力,都受很多因素影響。
非要在修爲上讨論的話,【道質】是第一個分水嶺,是否觸及超脫,則是第二個分水嶺。
就第一道分水嶺而言。
每個衍道修士,都掌握了真正圓滿的道則,通過圓滿道則來熬練道質,就像是把腳下的至高之山,煉成一粒無比凝練的塵。
這個過程是不斷重複的,直至道質充盈到一個程度,積塵爲土,壘土爲山,從而可以真正支持自己,往現世極限之外躍升。
就第二道分水嶺而言。
觸及超脫,也就一隻腳邁出了現世極限,往往不以絕巅視之,在中古時代,都是“聖”的力量!
苦命究竟是憑借什麽,走到這一步的呢?
應江鴻心中有所猜測,但隻是道:“【執地藏】的勝算是零,你縱添上三分,難道就敢傾懸空寺作賭?
苦命,這并不能說明什麽!
”
話是如此說,但已是承認苦命的力量了!
苦命如此展現,要的就隻是這一份承認。
身爲艄公,駕命運渡舟,令六尊同渡,他展現的是真正有資格對話,而不單單隻是被審視被審判的力量!
如懸空寺、須彌山,能萬古并稱,号東西兩聖地,爲顯學之代表,除卻本身底蘊傳承之外,僅淺薄地在力量層面來說……自是在任何時候都有聖級的力量表現。
洗月庵也是出了一個緣空師太,才有佛宗第三聖地之望。
苦命此刻表現的,是抛開懸空寺本身積累,他所獨有的聖級力量。
也就是說,懸空寺現在可以同時推動兩尊聖級戰力。
當時此宗若全力支持【執地藏】,再加上一個毫無保留的我聞鍾,這三分勝算,并非虛言。
“我懸空寺若如你所說,事【執地藏】如世尊,則天海之争,我們不可能不插手。
漫說有插手之力,便縱身無所依、飛蛾撲火,當見我等遮天蔽日!
”站在命運渡舟上的苦命,完全不是先前那般處處忍聲,時時自咽苦果的姿态,而是昂藏,而是激烈:“景國是小觑懸空寺對世尊的虔敬,還是不以爲懸空寺有燃身拜佛的勇氣?
”
應江鴻平靜地看着他:“方丈之言,誠然激烈!
方丈神通,令人驚歎!
然我心中之疑,仍舊不能釋懷。
”
“你所說我聞鍾昔在觀世院保管不力,是因它曾被苦覺盜出吧?
”
“苦覺一個真人,真有此等手段嗎?
還是說,苦谛首座有意疏失呢?
”
“昔日苦谛首座有意疏失,讓苦覺攜鍾而走。
如今悲回首座有意疏失,叫我聞鍾搖動,這不是懸空寺的慣性使然嗎?
”
便在這命運渡舟上,南天師以指推劍,劍出半寸——
刷!
在他身後的滔滔巨浪,自中間剖分,一半往左,一半往右。
命運之河,竟然分流!
而他繼續問:“苦覺一個當世真人,被我朝匡命元帥以紫虛定神符禁之,親自送回懸空寺,爲免幹戈,使其閉門。
但不久之後,他竟脫困脫宗,攔我朝六真于長河,最終橫屍。
這其間過程,難道不使人生疑嗎?
”
苦命把住長篙,立在舟頭,與他相視:“你的猜疑并非沒有道理,唯獨隻沒想過——苦覺是他自己。
你并不知道苦覺能做到什麽程度,究竟有多激烈。
”
“匡命元帥的确送他歸寺,我也确切地封禁了他。
但爲了能夠脫身救徒,他不惜與懸空寺一刀兩斷,罵遍寺中所有,直至于謗佛!
”
“他不惜以懸空寺不能容他的方式,與懸空寺決裂。
我除了殺他,不能攔他。
”
“可我怎能殺他?
”
苦命止住哀容:“故事已矣,來者可追。
南天師,今與你論。
”
“自古而今,隻有鐵證殺人之道,未有逼人自證之理。
我自證,隻證這一回。
是懸空寺給予中央帝國最高的尊重。
”
“你說了那麽多關于止惡法師的猜疑,全都是巧合,是可論可不論的想當然耳。
隻有一條看得見摸得着的線索——你說神俠當時去了天京城,随身攜帶約名世尊的古老天契,以此撼動封禅井中月。
”
“世尊天契,不可再約,用一張,少一張,堪爲稀世之珍。
我懸空寺立于中古,乃世尊正傳,滅佛大劫後,仍奉世尊天契計三百六十五張。
其中每一張都有詳述,史載經傳,多方驗定,未有無因而失,無緣而走。
”
“懸空寺累代消用至今,自先師悲懷時,止于十七張。
”
他擡起頭來:“現在寺中,仍是十七張!
”
他伸手延請鍾玄胤,将這位真人撈進命運渡舟來:“史家真人在此,不妨驗證懸空寺之經史,查查這些天契何往何歸,可有一張用于天京。
”
而後胖大的手掌又一翻,掌中疊契一摞,低頭對姜望一禮:“先師所遺世尊天契十七張,盡在于此。
世間有知天道者,莫過于鎮河!
試請驗之!
”
第2533章 永爲此好
所謂天契,簡單來說,就是馭使天道力量的一種憑證。
在曳落天族蓬勃的時候,較爲著名。
史載:人皇求親曳落,随妝天契爲禮。
這張史上最爲強大的天契上,寫下了十六位曳落族最強者的名字。
哪怕是一個完全不懂天道的人,也能憑此撼天海。
此後“天契”作爲借用天道力量的一種秘寶,廣受追捧,幾乎是曳落族與時代交結,融入現世人族的标志。
天契可以視爲符篆之道的一種衍生,符篆的本質,是約書以借天地之力。
而天契是約書以借天道之力。
最早的天契,就是上古人皇有熊氏同曳落族一位強者一起研究出來。
那位正式書寫契文的曳落族強者,姓名一直未能被曆史确認,主流的猜測認爲是那位神秘的“軒轅天妃”。
當然,天妃也罷,人皇也罷,此道既闡,“天契”既然已經被創造,就不會是誰人所獨有。
隻是約書天契的條件十分苛刻,才導緻它的稀少,在曳落族消亡之後,更是迅速消失,成爲時代的痕迹。
苦命今奉世尊天契而出,以此驗證懸空寺無涉于天京血雨事,稱得上剖心自證,是在中央強權下的不得已。
他在命運之河獨立舟頭,請出亡師所遺故契,叫人驗證,其聲不悲,而令人有悲意!
所環渡舟者,是一圈圈蕩開的微小漣漪。
命運的波瀾,在不同強者的氣息裏交彙。
現在苦命看着姜望,衆人亦随之轉來視線。
複雜各異但都有萬鈞之重,使姜望如擔山!
但他脊直而挺拔,巋然不動。
應江鴻也開口道:“鎮河真君之信誠,天下皆知,我也是相信的。
請辨天契之真僞,無論什麽結果,景國都認。
”
姜望如青松立定,立身于命運渡舟,起伏于滔滔長河,便将按劍的手松開,平翻在面前,以示任人細看,請諸方監督。
就這樣接過了那一摞天青爲底、邊緣褐黃的天契。
“懸空寺是萬古禅宗,景國乃第一帝國,都是人道倚仗,天下支柱,姜望敬之,不敢不慎重。
”
他說道:“方丈和天師皆以此事付我,我固當仁不讓!
”
“非自負天道第一,是本願天下公好,此志于人族永昌。
”
“我當以太虛閣之公任,請太虛道主督之,我當秉真而論,無有偏倚。
”
說話之間,太虛閣樓便破空而來,虛懸命運淨土。
同樣一件洞天寶具,在洞真時用來,和在絕巅時用來,是截然不同。
身在現世之極,方徹世之幽微,才可以真正把握天地所孕之洞天,盡顯至寶威能。
而姜望隻是一擡腳,就這樣離開了命運渡舟,立于太虛飛檐,一任衣袂迎風,順便把鍾玄胤也請到了身邊。
命運長河滔滔,在他腳下亦靜如鏡。
不止苦命能夠擺渡命運,他以太虛閣樓爲舟,同樣在命運之河裏漂流,在命運淨土中自我!
他這一生走來,何時不在命運的河,他所遭遇而又創造的歧途,何嘗不是命運的選擇?
他這次緊急趕來懸空寺,多少有幾分回護之意。
但在驗證世尊天契之時,選擇離開命運渡舟,主動脫離苦命的影響,維護自身的獨立與公正——這恰恰是對懸空寺最大的公平。
在弱者和強者之間公平,就是對弱者的幫助。
懸空寺需要的是有分量的公允的話,不是無關痛癢的同情和示好。
當然他也不會包庇。
“姜閣老言切我心!
”鍾玄胤立即道:“我自以太虛閣公任,證此經史!
”
鍾玄胤何等老辣,自知這事有多麽難辦,所謂“驗證懸空寺經史”,說來簡單,卻不是秉公就行。
還在于你是否有能力秉公,更在于你的秉公,旁人認不認!
一旦時局變化,言之鑿鑿的結果出了問題,難逃追責。
姜望擡出太虛閣員的身份,反而隐去姜望這兩個字,把這當做太虛任務來處理,并且請太虛道主監督,足證此刻之公允,無論以後有什麽糾紛,也須不是他們責任。
這是成熟的處理事情的辦法。
但他鍾玄胤開不得口,隻因爲他并不具備在這條命運渡舟上自主的能力。
實力不足,不足以言公!
隻能是姜望有這樣的覺知,他才可以跟着響應——由是愈發堅定了前行的決心。
往後姜望要做什麽,他須是不能再錯過了。
眼瞅着太虛閣員一個個證道絕巅,年輕閣員們一個個把他們甩在身後……他甚至用不得一個“們”字,蓋因同屬“老人家”的劇匮,憑借朝聞道天宮入宮規則的制定和完善,也已經走到了絕巅門外。
之後還有太虛公學定矩的一大口資糧吞咽。
他這才看着個絕巅的門邊兒呢!
“合該如此,便請公證,也免天下悠悠之口!
”苦命自無不允。
當即又移來懸空寺經史。
中古以來一應天契調用的申請、确認、兌消,具體到每一次使用的細節,是何人用于何時,哪幾個人許可,用了哪院的印……全都一筆一劃地刻寫在冊。
這傳承久遠的三百六十五張世尊天契,是在懸空寺内有供奉的!
每一張天契都有香火對應,消契、撤台,都清清楚楚,斷無模糊空間。
在理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張世尊天契,會無由而失。
除非整個懸空寺經史都是假的——這就需要史家來确認了。
命運渡舟上一時安靜,所有人都靜等着太虛飛檐上兩位閣員的驗證結果。
止惡與姬玄貞默默對峙,應江鴻負手而立,苦命方丈手拄船篙,各自無言。
倒是姜夢熊和永恒和尚,彼此神念交彙,也不知私下在聊些什麽。
以天契爲名,關乎天海。
約名世尊,說明是世尊當年留下的遺物。
天青爲底,是天道力量的浸染。
邊緣褐黃,是已經流逝的時光。
姜望鄭重地注視良久,一張張摩挲過去,細細驗看。
契文,佛印,天痕,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經受了時光。
他又引來天道力量,在每一張天契上方遊走,遙遙相召,引起天契上的天痕反應……無一不真。
到此已經可以确認這十七張世尊天契的真實性了。
他又臨顯天相來洞察,做第二次确認,仍然真實不虛。
想了想,又勾出絲縷天痕殘意,握于手心,他的右手就這樣捏成拳頭,虛懸在世尊天契上方,拳頭上蔓延着金赤白三色的火焰!
嗡~!
似有一聲源于靈魂深處的顫鳴。
姜望感到自己仿佛跨越了整個世界、整個時代,命運與時光的長河在他腳下交錯——
他本來宏大磅礴,頃刻又單薄渺小。
蓋因就在他眼前,是一片無比偉岸上下左右都看不到盡頭的山壁!
他予以慎重的注視,卻看到這占據視野所有的偉岸山壁,一霎又急劇地縮小。
他明白是他的視角發生了變化,從具體的草木,變成無質的時空。
眼前那道無限的山壁,原來……隻是一個背影。
一個厚重但孤獨的背影。
祂靜靜地坐在那裏,坐在河岸,面前就是滔滔巨浪,是咆哮的時空。
姜望心中一驚——
世尊?
!
随着這點心緒波動,整片時空也璨然電閃,萬頃幻光流動,仿佛随時要破碎。
姜望頃刻自撫其心。
于是萬籁又靜。
若這就是世尊,世尊曾經坐在這裏……看什麽呢?
姜望于冥冥之中睜開,謹慎地往前看。
看到空中有一張天青色的薄紙,其上字迹隐約,隻恍惚見得一句——
“約爲婚姻,琴瑟調弦;永爲此好,相愛如憐。
”
這張薄紙倏而一卷,如簾幕拉開,将舊約卷去。
大河滔滔,便在眼前。
姜望看到河流之中,有一個美麗的女子,赤裸其身,形容憔悴。
她低着頭,虛弱卻幸福地笑着,懷裏抱着一個小小的嬰兒。
那時空的河流,不知何時變成了曳落天河。
而曳落天河之中,剛剛迎來了一個嬰兒的新生!
噼啪!
巨大的閃電橫空,一霎擊落下來。
姜望本想阻止,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阻止的辦法,沒有一雙具體的手,甚至沒有具體的力量,在這個不知何在的地方,他隻是無涯看客!
再看過去,天河之中的那位母親,已經蜷倒在河裏,美麗的身體變成了焦炭。
此身蜷縮着,浮沉在河面,随波而走……仿佛一隻彎彎的小船。
俄而一浪打來,此“船”一翻,船緣是母親的雙手,焦炭之中,載着那個嬰兒!
哇哇哇——
清亮的嬰兒的啼哭聲!
眼前的一切倏而又都不見了,姜望再往前看,仍是無際又無邊。
他明白這是一座死寂的山。
他仍能在那無邊的死寂中,感受到世尊的偉大和浩瀚。
他忽然感受到了,這個背影的孤獨和悲傷——
爲何衆生,不可永睦?
爲何衆生,不能永好?
爲何衆生,不得平等!
最早曳落族誕生的時候,人族如何對待此族,也成爲一個問題。
是要抹除異己,正面對抗天道意志。
還是順天應命,尊奉天族,最後是有熊氏一錘定音,确定天人族亦是人族,人族一家,天下一體。
當然,曳落族最後消亡,也是曆史潮汐。
人族内部部落興亡,豈非常事?
今日天下國家也是如此呢!
可曆史潮湧不斷地流逝……誰又知道,軒轅天妃最後的結果。
“永爲此好,相愛如憐”的誓約……
誰又記得呢?
嘩嘩~
命運之河的波濤輕輕一卷。
姜望立在太虛閣的飛檐,将那美麗的三昧真火,一點一點地收回拳心。
他張開幹幹淨淨的五指,終于将面前這一摞天契按住。
“這十七張世尊天契,每一張都是原本。
能夠以世尊的名義,調動天道力量。
”他鄭重地道:“至少以我淺薄的修爲,看不出有造假的可能。
”
他雙手将天契奉還。
苦命對他一禮,才伸手接過,便抓着這摞天契,對應江鴻道:“南天師如對這十七張世尊天契的真假仍有疑慮,不妨找你所認爲的天道更勝于鎮河真君者,再來驗真。
”
“方丈說笑了,鎮河真君既然已經驗過,這十七張世尊天契就不可能是假的,這結果我認。
”應江鴻隻道:“且看鍾真人如何說。
”
當今之世,論及天道修爲,能勝于姜望者,無非七恨吳齋雪,孽海無罪天人,洗月庵緣空師太,以及不能算作具體個體的【真地藏】。
對應江鴻來說,哪個都不比姜望更可靠。
又一陣之後,鍾玄胤結束了他的審查。
他又仔細回想一番,最後搖搖頭:“這部分懸空寺經史脈絡清晰,證印确鑿,符合史刻,字字如刀——我看不出問題。
”
“有勞!
”苦命合掌,對他一禮,而後一卷僧袖,将鍾玄胤身邊堆積如山的懸空寺經史收起,複又看向應江鴻、姬玄貞:“如需請左院長前來驗證,你們就快些傳信。
”
他垂下愁眉:“命運叵測,老衲亦不知這條扁舟,将随波何至。
”
應江鴻和姬玄貞對視一眼,已然交換了想法。
經曆了連番大戰之後,他們二人同行,已經是景國所能展現的最高規格的對外壓制——再往上一步,總不能天子再次帶傷親征?
可盡管把姿态提高到了這個份上,這一趟能夠看到苦命的實力,就不算白來。
如須彌山、懸空寺這等山門,方丈是必然有衍道之尊的,且每代相繼,從不缺席。
這是各大聖地的傳承根本——當然不像已經覆滅的血河宗那樣,從頭到尾都是孟天海一個人的表演。
而是類似于當今各大霸國一般,能夠以官道推舉個體的修行。
各大教門的手段自不相同,都秘不外宣,但總歸是輔助手段。
真正能夠支撐起教門的,還得是真正橫絕一代的絕世天驕。
就像天下之霸國,任何一個國家的帝位,都足夠将一名洞真層次的國主,推舉到衍道層次。
但時代發展至今日,對一國之主的要求越來越高,當代任何一個霸國,都不會把皇位交給一個靠自己隻能走到洞真的太子。
除非實在是沒有選擇。
那也基本是亡國之兆,又或世系轉移——就比如楚世宗熊紹,便不是他之前那位楚帝的嫡子,在血脈上來說,是前帝之堂侄。
回到懸空寺來說,向時天資卓絕的苦性身死,不久上任方丈悲懷亦坐化,最後是不顯山不露水的苦命執掌山門,很多人都以爲,苦命并不是靠自己證就的絕巅。
故對懸空寺的未來,一再調低預期。
懸空寺也不曾回應這種認知,直至兇菩薩出關,絕巅止惡再卷風雲,才算攪回幾分佛宗聖地的威嚴。
但景國方面越來越察覺到真相的不同,對苦命這個人有越來越複雜的認知。
文相甚至認爲,苦命在任何時期都強于苦性,韬光晦隐,隻是修途命運使然——于今也算得到驗證。
于中央帝國而言,一切已知的問題都不算問題,隐而不發的暗湧,才叫這尊巨人注意。
觸及超脫的苦命,的确超過了景國事先的預期,但也不在不可接受的範疇裏。
“驗些佛傳經史,何勞左院跋涉?
我們相信鎮河真君,相信太虛閣,自然也信任鍾閣員。
”應江鴻已經達成部分目的,本可以就此離去,但他還是道:“世尊的偉大,我等亦是敬歎。
想祂當年,傳法天下,所留天契,真不知還有多少!
”
“世尊當年所留下的天契,自不止三百六十五張,但懸空寺所保留的,隻有這些。
就像祂的随身三鍾,懸空寺也隻有【我聞】。
世尊天契散落天下,難以盡溯其蹤,卻非我之責!
懸空寺裏的所有,是曆史鑿刻,無有一疏。
我們不該承擔景國的猜疑。
”
苦命道:“無論天京城裏動用的那張世尊天契屬于誰,它須都落不到懸空寺頭上!
”
永恒和尚這時忽道:“向聞兇菩薩嫉惡如仇,性烈似火,今日頻受猜疑,何故寡言?
”
“方丈叫我好生忍耐。
”止惡在這個時候,反而咧開了嘴,呲出一口白牙——瞧來更是兇惡了。
唯獨聲音是悶着氣的,自往喉腔裏滾:“我尚不知,能忍到何時。
”
姜夢熊今日是安靜極了,一直不怎麽說話,此刻方道:“好了,到此爲止罷!
”
他不理會任何人,徑而轉身:“一場鬧劇!
”
就此踏離渡舟,脫出淨土。
應江鴻面不改色,隻道:“今來禅境,非問罪也,是爲天下絕【執地藏】之隐患,以窮神俠之蹤迹,有賴方丈支持!
”
苦命在這時側伸一隻手掌,對着應江鴻和姬玄貞:“懸空寺唯一的一次自證,已經将尊重給到中央帝國。
南天師,晉王,寺陋難待貴客,禅境不受驚聲——請回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