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怎麼出了羅成章的書房,又是怎麼渾渾噩噩地回到房裡的,喬月蟬記不太清楚了。

　　她看到她的女兒在房裡等她,訝然地站起身過來攙扶她:“母親,究竟怎麼了您這是”

　　喬姨娘坐在羅漢床上,望着窗扇外,剛才回來的時候還沒有發現,外面竟然開始飄小雪了。
也是,已經快要十一月了,到了下雪的時候了。

　　“今年的雪來得早了些。
”喬月蟬輕聲地說。
她發髻淩亂,臉頰紅腫,似乎還沒有從剛才那一巴掌中回過神來。

　　她想起當年在揚州的時候,她第一次看到羅成章的情景。
三月的揚州,湖水綠波,畫舫周圍非常熱鬧。
說笑聲、搖槳聲。
她看到羅成章和一群人走進畫舫來,那個時候他還很年輕。
卻長得比别人清俊一些,她一眼就看到了他。

　　當時隻知道是富貴人家,卻不知道是新來的官老爺,而且是進士及第出身。
他又這麼憐惜自己,捧在手裡寵。
喬月蟬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他打自己的時候,也會這麼毫不留情。

　　喬姨娘捂了捂側臉,深深地吸了口氣:“叫丫頭打水進來。
”

　　她要重新梳洗。

　　雪漸漸地下大了。
徐媽媽終于從廚房領了銀絲炭回來,屋子裡燒了炭便是暖烘烘的。

　　宜甯是畏寒,穿了夾襖都還覺得冷。
縮在被子裡望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寬闊的院子裡很快就積雪了,北風吹得雪滿天亂飛,棉絮一般。
雪地裡似乎有個人漸漸地走近了。
宜甯才看到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鬥篷,肩頭落滿了雪,眉眼冷峻而俊秀。

　　他在屋檐下收了傘,解開鬥篷遞給了旁邊的小厮走進來。
而宜甯已經側頭叫雪枝去給他泡杯熱茶了。

　　羅慎遠見她屋裡沒什麼動靜,不由皺眉問道:“怎麼不收拾東西?”不是說明日就要走了嗎。

　　宜甯笑着喊了他,又搖頭低聲說:“不必收拾了,上次從母親那裡出來,本也沒有帶多少東西。
”她突然直起身,幫他掃了肩頭的落雪,因雪有些融了,他肩頭也被打濕了。
羅慎遠擡起頭看着宜甯的側臉。

　　宜甯突然與他對視,隔得這麼近,總覺得看他就不是她熟悉的三哥了,他的眉眼更清晰,這麼仔細看了是很好看。

　　難怪人家高小姐孫小姐什麼的非要嫁給他。

　　羅宜甯坐了回去,心想她離開羅家以後,與羅慎遠自然不再是兄妹,再親密的動作是不能有了。

　　羅慎遠看到小丫頭已經縮進被窩裡了,便把熱茶捧在手裡道:“不收拾也罷了。
我來是跟你說英國公府的情況,免得你到了那裡什麼都不知道。
”羅慎遠拿了本小冊子給她,“這是魏淩給的,你仔細看看。
”

　　裡頭說的是英國公慣常來往的人家,還有英國公府的人丁。
前英國公隻娶了魏淩母親一個,魏淩是單傳。
到了魏淩這裡,許是也記挂着顧明瀾,也許是戰事太忙,他到現在都不曾娶親。
一開始鄭老太太還會逼迫英國公成親,後來英國公的一個通房丫頭生下兒子之後,鄭老太太就沒有再管了。
英國公的人口非常簡單,除了鄭老太太、英國公之外,宜甯還有一個親弟弟,今年才五歲。
再有就是打小養在老太太身邊的趙明珠了。

　　提起這個趙明珠,想到她那個排場,羅宜甯自然是印象深刻的。

　　幾個月前剛看到那趙明珠的時候,她可想不到會有這一天。
她一向在英國公府被嬌養,上上下下隻當有她這麼一個表小姐,突然有個她被英國公尋了回去,也不知道她究竟會如何。

　　“英國公家人丁少,便少了許多麻煩。
聽說鄭老太太也是個脾性好的,你又是她的親孫女,必然不會太難為你。
宜甯,你可想好了帶哪幾個人去?”羅慎遠問她。

　　雪枝要嫁人了,不能跟着她去。
徐媽媽年老體衰了,宜甯想放她回鄉榮養,思來想去的竟覺得沒幾個能帶走的丫頭。

　　羅慎遠看了看她房間裡的丫頭,說道:“松枝你帶去吧,她為人謹慎,又伺候你多年了。
”

　　站在羅宜甯身後的松枝聽到這句話,突然驚愕地擡起頭。
她看到三少爺的神情像平日一樣的淡定從容。
她又緩緩地低下頭。

　　自然是帶她的,宜甯暗想,她隻帶兩人就夠了。
一個是松枝,還有一個她要帶青渠走。
青渠對羅家本來就是無所謂的,她沒有簽賣身契,宜甯到哪兒她跟到哪兒。
原來她跟着鄭媽媽,就一心一意地跟着。
她是鄭媽媽撿回來的,鄭媽媽讓她跟着宜甯,她認了死理,宜甯到哪兒她都要跟着。

　　“宜甯,等我會試的時候就去看你。
”羅慎遠看着她沉思,便跟她說。

　　從今天開始,這個小丫頭就不能被他庇護了。
英國公府再怎麼說也是王公貴族,不會比羅家輕松多少。

　　羅慎遠眼看就要會試了,那很快就能看到他做官了。
宜甯覺得屋内氣氛有些沉悶,笑着說:“那你要考了第一甲來,我就能向别人炫耀,我有個厲害的哥哥了。
"

　　羅慎遠也笑了笑,緩緩地答應:“好。
”

　　他自然任宜甯去炫耀,隻要她高興就行。

　　那邊剛聽說羅宜甯曲折身世的林海如卻被吓到了,說要過來看她。
丫頭婆子們看到這麼大的雪,

　　怎麼敢讓她過來,要是在路上摔跤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還是叫人來給羅宜甯傳了話。
羅宜甯想到明日就要離開羅家了,恐怕從此就少見繼母了,叫丫頭撐着傘去了正房。

　　林海如把宜甯接進來,她看宜甯的眼神依依不舍。

　　宜甯叫她看得發毛,誰知林海如卻捧着她的手說:“你被罰到鹿鳴堂去的時候可是吓死我了!如今好了,你是英國公府的小姐,我看着羅家誰還敢輕慢了你,你可不知道。
你大伯父剛都叫人給你包了一千兩銀子過來。
”

　　宜甯看着她問:“您不嫌棄我的出身?”

　　林海如讓她坐下來,摟着這個自小看大的女孩兒,歎道:“我都活了這麼多年了,難道還不明白嗎!管什麼出身不出身的,計較那些就是讓自己痛苦的。
隻要你過得好,有人疼愛你,我就為你高興。
我家原來有個管家娘子,丈夫去尋花問柳回來就要休了她,後來她又嫁了個小她幾歲的莊稼漢,

　　叫人指指點點的。
但那娘子性格潑辣,從不俱别人說她什麼,生了一兒一女過得和和美美的。
”

　　她是商賈出生的,家裡沒這麼多規矩,什麼市井的百态都見識過了。

　　“再說你母親”林海如撫着宜甯的發說,“她也是個可憐人啊。
”

　　林海如很想讓宜甯把她送的金絲楠木羅漢床、象牙鑲嵌的梳妝台搬走,但這顯然不現實。
她最後隻給了宜甯一些銀票,宜甯看到上面的數額也驚到了。
就算繼母再怎麼有錢,也不該給她這麼多!她連忙推拒:“這個您要收回去,白天您就給了我三千兩,已經足夠了。
”

　　“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看到你”林海如說着就難受,眼眶微紅,“沒有什麼别的給你。
跟你大伯母比,娘不懂什麼孔子孟子的,隻知道給你些俗物了。
銀子多給你一些,有總比沒有好。
我在家裡也用不了多少銀子。
”

　　她真怕宜甯在外面被欺負了,想想這孩子就可憐。
她恨不得自己能跟她去英國公府。

　　宜甯抱了她很久,聞着繼母身上的味道覺得無比安心,聽到她的哽咽聲,也忍不住跟她哭出來。

　　這一别,恐怕許久都不能見到了。

　　巡撫衙門裡,魏淩半夜未歇,吩咐侍衛準備一輛舒适的馬車。
早上從保定出發,明兒個一晨就該到京城了,算來總有一天一夜的路程,怕累着了女孩兒。
心腹也派回了英國公府先準備着,不能怠慢了她。
“點心、炭爐什麼的,可準備好了?”

　　想到是接女孩兒回去,這次他還帶了兩個常伺候他的丫頭過來,以後就撥給宜甯使喚了。
如今正在問其中一個。

　　丫頭屈身道:“國公爺放心,奴婢都準備妥當了。
素點十種,葷點五種,還有幹果蜜餞等零嘴。
”

　　@魏淩點了點頭,細想有沒有哪裡不妥當的,似乎也沒有了。

　　他又叫了侍衛進來:“

　　先派人去通知五成兵馬司指揮使一聲,怕是要淩晨進城。
”

　　這般吩咐完了,想到就要接孩子回去了,以後就有個女兒了。
魏淩長長地吐了口氣,突然有些期待。
他得回去好好問問有女兒的,這突然有了個女兒究竟該怎麼照顧着,定北侯不就是有好幾個女兒,回去就問問他。
免得沒把女孩兒養好。

　　該給她準備什麼樣的院子,選什麼人伺候。
日常穿的衣裳,吃的東西。
女孩要嬌養着,不能對付。

　　魏淩甚至連女孩兒的婚嫁都想了一想。

　　要說青年才俊的話,誰都比不過他認的外甥程琅。
京城裡多少大家閨秀想嫁他,他年紀輕輕就是吏部郎中,長得又是玉樹臨風的。
不知道宜甯會不會喜歡這樣的不過程琅平時有些風流,似乎不太好!

　　想來想去,魏淩覺得女孩兒還是不要太早談婚論嫁了,他這才找回去,總得先養幾年再說。

　　第二天剛蒙蒙亮的時候,魏淩就帶着人上門去了。

　　羅大爺和羅成章穿着官服在影壁等他。

　　宜甯也一大早被雪枝叫了起來。
穿了件水紅如意紋缂絲夾襖,梳了挑心髻,戴了蓮花頭金簪,裝扮整齊。

　　雪枝和徐媽媽十分舍不得她,要不是早已定好了親事,雪枝肯定要跟她離開。
宜甯看她又開始哭了,就跟她說:“我已經跟三哥說好了,你的親事他會給你辦的。
”她給她擦眼淚,“要做新娘子的人了,快不要哭了。
"

　　她握了握徐媽媽的手,才帶着松枝和青渠離開了鹿鳴堂。
雪枝站在庑廊下踟蹰片刻,又追了上來,把手裡的盒子遞給松枝:“姐兒最喜歡這個糯米薯團子,我連夜做好的,你給她帶着路上吃”

　　松枝與她們分别也不舍,眼淚直流。
隻有青渠沒什麼反應,她的所有财産一三十八兩零五錢銀子已經打包收拾好了,就在她的包裹裡,别的就沒什麼牽挂的了,反正宜甯去哪兒她肯定去哪兒的。

　　宜甯要去向林海如辭行,她恭敬地給林海如磕了頭。

　　喬姨娘擡起頭看着羅宜甯,心裡情緒複雜。

　　這是落在羅家的遺珠,英國公府的小姐。
她卻一直以為是個卑微的下人的孩子。
以為羅宜甯配不上羅家嫡出小姐的身份。
說得對,的确是配不上,但也是羅家配不上她羅宜甯,而不是羅宜甯配不上羅家。

　　宜甯看到了喬姨娘,她輕聲道:“姨娘今天來得有些遲,可是晚上沒歇息好?”

　　喬姨娘這時候怎敢得罪她,笑着說:“不如七小姐睡得安穩。
”

　　宜甯看到她臉頰微腫,淡淡地繼續道:“那是姨娘操勞過度的緣故。
以後可要少一些心思,免得又睡不好了。
”她笑了笑說,“姨娘最明白我的意思了,是不是?”

　　說完宜甯與喬姨娘對視片刻,喬姨娘先低下頭。
宜甯牽着林海如的手去了影壁。

　　宜甯遠遠地就看到了魏淩,他坐在高高的駿馬上,身後是簇擁的侍衛和馬車。

　　魏淩微微一笑,他翻身下了馬,走到了宜甯面前,低頭向她伸出手說:“眉眉,爹爹是來接你回去的。
”

　　他的笑容十分的俊朗,清晨的陽光灑在凹凸的影壁上,灑在他高大的身影上。
俊朗的側顔甚至是熠熠生輝。

　　@宜甯看着他溫和的面容,突然有點好奇,他怎麼知道自己的小名的?她握了英國公的手片刻放開,走到羅成章面前,向他屈身道:“我還您教養之恩,以後就此别過,望您珍重。
”她是不喜歡羅成章,但是養了宜甯這麼多年也有恩情,便還他個禮吧,以後再無瓜葛了。
@羅成章笑容有些僵硬,看到那一衆的侍衛和丫頭都圍上着馬車,他突然想起喬姨娘曾說羅宜甯是“魚目混珠、濫竽充數”,他自己甚至也說過什麼一個“護衛的女兒配不上他嫡出小姐的身份”之類的話。
如今看來倒真是有些可笑了,魏淩的身份豈是他能比的,甚至宜甯的身份也不是他可比的。

　　他叮囑了羅宜甯兩句,送了儀程。
羅宜甯自然也沒有要,随後被丫頭扶着上了馬車。
宜甯放下簾子之前,又回頭看了看不是她看錯了,羅慎遠的确沒有來。

　　宜甯深吸一口,放下了簾子。
已經沒有時間耽擱了。

　　從此之後,她便不再是羅家的七小姐了。
京城裡還不知道有什麼在等着她,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人,都要進入她的生活了。
恐怕最逃避不過的就是陸嘉學了,魏淩多次跟陸嘉學出生入死,兩人私下其實交情不淺。
往來也不少。

　　其實騎在馬上的魏淩也在想這件事,他帶着親生女兒回去。
老太太見到親孫女應該會高興吧,她最喜歡女孩兒了,趙明珠都那麼養着,何況還是親生的。
前些日子她精神不太好,要是知道自己還有個孫女流落在外并且被找回來了,不知道會不會好些。
當然這事兒還要謝謝陸嘉學才是,多虧了他告訴自己宜甯的事,回去要請他來府裡吃個飯,就是不知道他最近忙不忙。

　　馬車便這樣走遠了。

　　羅慎遠這時候才從影壁後面走出來,平靜地看着馬車走遠。

　　喬月蟬走過羅慎遠身邊的時候,突然聽到羅慎遠低聲叫她:“喬姨娘。
”

　　羅慎遠很少跟他說話,他是二房的庶長子,自然不會跟她多說話。
所以喬月蟬聽到他和緩的聲音時,竟然怔了怔。

　　她的腳步頓了頓看向羅慎遠,發現羅慎遠直視着前方,臉上的表情雲淡風輕,聲音還是很低沉:

　　“你以後可要小心些,我怕是不會放過你的。
”

　　說完他看也沒有看她,提步往前院走了。

　　喬姨娘深深地吸了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想起羅慎遠年少的時候,死在惡犬爪牙下的那個血肉模糊的丫頭。

　　這個庶子的兇狠她一直都知道,她也一直忌諱着他。
但是如今…

　　好像是真的惹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