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甯扶着昏沉的頭,低聲道:“你去跟雪枝她們說一聲,我抄完就過去。
用不了多久。
”
羅宜秀走後,她自己伏在案上,一筆一劃地抄書。
角門開着墟隙,冷風直朝她身上撲,宜甯非常的不舒服。
眼前的字看着都看不清楚,意識也漸漸模糊了,直想睡覺。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些,若不抄完這些,顧女先生指不定還要怎麼說她。
毛筆尖勻出一大團墨,紙都浸透了,宜甯的筆還是沒動。
她坐都坐不穩,勉強站起來想去找雪枝她們,卻覺得天旋地轉一下子倒下去了。
但好像又被誰給接住了,她落到一個溫熱的懷抱裡。
宜甯尚有些清醒,她聞到一股極淡的皂香,臉蛋貼到人家的衣襟上,非常陌生的氣息。
一雙有力的手臂抱住她,然後就想放開她。
她立刻抓緊這人的衣袖,喃喃道:“不走,我好難受……”
羅慎遠一陣沉默,把要給她的字帖放在了書案上。
平日驕縱的小姑娘羅宜甯,居然會有這麼可憐的樣子。
倒真是顯得孱弱無依。
但是這關他什麼事,她生病而已,自然會有人過來尋她。
他再救她便是惹禍上身,何故要白費心思。
羅慎遠正欲推開她,宜甯卻不許,她又難受得很。
隻顧抓着他,滾燙的小臉貼到一塊涼涼的東西,很舒服,她就蹭了蹭。
努力生出手把眼前的東西抱住,更覺得涼快些。
羅慎遠看這小丫頭貼住自己的玉佩磨蹭,一陣無言。
“你快起來。
”他緩緩說,“我替你去找你的丫頭來。
”
宜甯聽到這個聲音,才模糊想起好像是她三哥。
他說過今天給她送字帖來的。
那她抱着的這個又是什麼?
宜甯現在腦子都燒成漿糊了,既然是羅慎遠,總不會放下她不管的。
“三哥,我病了……”宜甯小聲說,“我頭疼,口渴,不舒服。
你不要吵……”
羅慎遠眉頭輕皺,覺得不太對,這才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
這丫頭竟然燒得這麼厲害!
他沒有多想,當機立斷把小丫頭打橫抱起朝外走,迎面看到雪枝等一衆丫頭正走過來。
看到羅慎遠竟然抱着宜甯,雪枝有些驚訝:“三少爺,您這是……”
羅慎遠冷冷道:“自己主子高燒,你們卻一個個都沒人,倒是伺候得很好啊!
”也沒跟她們多說,快步朝羅老太太的住處去。
雪枝一愣,以前竟沒發現這個沉默寡言的三少爺還有如此淩厲攝人的時候。
她頓了頓才立刻明白過來,連忙跟了上去。
小主子出事了!
人抱回去之後,羅老太太真是生了大氣了。
怎麼能不生氣,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抱回來竟然奄奄一息的,神志不清隻知道說難受。
羅老太太看着自己嬌養大的小孫女,孱弱得跟貓兒一樣,眼淚都含在眶裡,強忍着不落。
“你們貼身伺候,就是這麼伺候的!
”
她坐在太師椅上,徐媽媽立在身側。
跟着宜甯去進學的丫頭婆子大大小小跪了一地,雪枝和松枝帶頭跪在前面,不敢起身。
羅老太太先指着雪枝說:“你是大姑娘留下來的,平日貼身伺候姐兒,怎的也如此糊塗?
姐兒不舒服便抱回來,等人燒成這樣了你還不知道嗎?
”
雪枝是大丫頭,在宜甯身邊伺候沒有人不給臉面的。
如今也是忍着眼淚說:“奴婢愧疚,的确是奴婢疏忽了,請老夫人責罰奴婢。
”
松枝哭道:“奴婢卻不得不為雪枝姐姐分辯一句,事情若要說起來,雪枝姐姐隻得擔三分的責任。
實在是授課的顧女先生不通人情,姐兒病着,不要我們伺候,還要罰姐兒抄書……”松枝邊哭邊把過程斷斷續續地說了一遍。
羅老太太平日禮佛靜心的人,聽得也是怒火中燒:“她好大個膽子!
”
免不得周圍的丫頭婆子又要勸老太太一番。
羅老太太深吸了口氣。
一個落魄人家的女兒,不過在羅家授課,竟敢對眉姐兒拿腔作調,平日裡還不知是怎麼對她眉姐兒的,往日隻知道姐兒對這女老師不尊敬,總是頂撞她。
她平日還幫着訓姐兒,勸她尊師重道。
原來這顧女先生就是這麼教書的,難怪平日姐兒不喜歡她!
徐媽媽知道羅老太太生了大氣了,低聲勸道:“這人畢竟是二老爺請來的,又在咱們府裡教書,您不方便親自訓斥……”
羅老太太冷冷道:“那裡明日去跟她說。
再有下次,我叫她在這保定府待不下去。
”
徐媽媽躬身退下了,羅老太太叫人扶着手往次間去。
又回頭看了衆位丫頭一眼:“雪枝、松枝起來照顧姐兒,其餘去外頭跪着。
”
雪枝和松枝擦了眼淚,忙端了熱水帕子等物跟着進西次間。
伺候羅老太太的幾個大丫頭正在給宜甯擦臉擦手,羅慎遠還站在羅漢床邊,小丫頭抓着他的袖口不放。
那日她溺水之時,就是這麼抓着他不放的。
羅慎遠看那隻粉團一樣的小手緊緊抓着他的袖口,用力得指骨都發白。
總有種她非常依賴自己的錯覺。
但是隻有這樣危難的時候,她才把他當寶一樣攥着。
平日卻是從來不搭理的。
小丫頭很不安穩地喃喃着,像在做什麼噩夢一樣。
她不安地發抖,非常害怕無依。
羅慎遠定定地看着她的小臉,還是緩緩地伸出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額頭,她便蹭着他冰涼的大手,朝他湊近了一些,似乎是好過了。
羅慎遠看她跟小動物一樣,嘴角不覺露出一絲笑意。
羅老太太看着孫女抓着羅慎遠的衣袖不放,心裡恻隐之心頗動。
淡淡地道:“宜甯也許真是命中與你有劫,遇着你總是出事,卻又都是被你所救。
”
羅慎遠是她在幾個孫兒裡最不喜歡的,就讓她想起那個毒死同屋姐妹的丫頭。
她也一直覺得,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那樣的娘能生下什麼好兒子。
果然不出她所料,羅慎遠有時候做的事情,真真是心思陰狠。
但有的時候羅老太太也覺得他可憐,平日他對自己也算是孝順。
如現在這般,穿了件半舊的淡藍色直裰,洗了多次,應該是前年做的了,刻苦勤儉。
對宜甯也從來沒有不好過。
“宜甯還要養病,你走吧。
”羅老太太終究是不想看到他,側過身。
羅慎遠倒也沒有說什麼,低頭看了看宜甯蒼白的小臉。
伸出手扳開了宜甯的小手。
宜甯迷迷糊糊有所察覺,還要去抓什麼,羅慎遠卻已經後退了一步,她什麼都抓不到。
羅慎遠轉身離開了。
走到門口,似乎又聽到宜甯在喃喃什麼,他腳步一頓,但還是往外走了。
徐媽媽看着這般,也是于心不忍。
“老太太,三少爺雖然性子果決些,但對七小姐一直都是好的。
您為何……”
羅老太太緩緩地歎了口氣:“罷了,居然連你都這麼說。
”羅老太太這一番心神動蕩,更覺得疲憊,讓徐媽媽扶着坐下來,神色就露出了老态,“我是管不了眉眉兒多久的,我要是去了,誰才能護着她……”
徐媽媽輕輕地笑道:“眼下不就有一個嗎。
以三少爺的那個性子,您還擔心他護不住咱們姐兒?
他若是疼愛姐兒,以後隻有姐兒欺負别人的,沒有别人欺負她的。
”
羅老太太聽到這裡,若有所思了一會兒。
羅成章今日公事處理得爽利,便早回來了。
小厮問他去哪裡,羅成章總還想着喬姨娘那張清秀如出水淨蓮的臉,語氣都不由得柔軟了幾分:“去喬姨娘那裡。
另外給太太傳個話,叫她不等我吃晚飯。
”
小厮應喏去了,羅成章則看到喬姨娘門口竟然連一個丫頭都沒有站着,便親自挑了簾子進去。
誰知道裡頭喬姨娘正在和羅宜憐說私話,看到羅成章進來,倒是吓了一跳。
羅成章笑道:“你們母女倆說什麼呢?
竟把下人都撤下了。
”
喬姨娘卻面露難色:“卻也……卻也沒有說什麼,要是多說了不該說的話。
怕老爺說我們搬弄是非,因此才悄悄的說。
”
羅成章坐下來,把軒哥兒抱到懷裡來。
“你這麼說,我可更感興趣了。
”羅成章看向羅宜憐,“既然你母親不說,那你就說給父親聽聽。
”
羅宜憐為難了一下,才站起來說:“還是七妹妹的事,今天早上七妹妹以生病為借口,非要帶丫頭在書房裡伺候。
女先生就說帶丫頭上課不合規矩,不叫七妹妹帶。
但是七妹妹卻堅持要丫頭伺候她,女先生因此就生了氣,罰七妹妹抄書。
結果七妹妹下午就賭氣沒來進學了……”
羅宜憐的聲音越來越小,羅成章卻聽得越來越憤怒。
羅宜憐每多說一句話,他的臉就更陰沉一分。
到最後羅成章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就是平時縱的她!
”
羅成章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壞了,臉色陰沉。
站起身就往羅老太太那裡去。
喬姨娘連忙在後面撕心裂肺地喊:“老爺,七小姐畢竟是個孩子!
又受老太太寵愛,還是不要去了。
”
羅成章聽得額角青筋突突地跳,隻覺得自己恨不得好好教訓羅宜甯。
腳步頓都沒有頓,就直往羅老太太那裡去了。
羅老太太與林海如正在照看宜甯。
林海如平日一個直爽的人,看着宜甯如此孱弱,也是忍不住地哭:“我嫁過來時姐兒才兩歲,我也是把她當親閨女看的。
平日裡好吃的、好用的隻怕少了她的,怎麼就這樣了……”
羅老太太被她的哭聲吵得心浮氣躁的,看她的确是傷心,又不好訓斥。
正在這時候,門外急匆匆地進來一個丫頭,趴老太太耳邊低聲道:“老夫人,二爺朝咱們這兒過來了,樣子好像非常生氣。
”
羅老太太讓丫頭扶她起來,緩步朝正堂走去。
果然看到羅成章一臉怒氣的樣子。
“母親,宜甯那孽障在何處?
”
羅老太太聽他口口聲聲稱自己的心頭肉為孽障,眉頭早已經皺起來。
“你瞧瞧你什麼樣子!
無端跑到我這裡來發什麼脾氣,宜甯她再不好也是你的女兒,哪有你這麼喊的。
”
羅成章氣得咬着牙說:“我甯願沒有這麼個女兒。
孽障東西,在顧女先生的課上不守規矩,還學會了扯謊說生病,不過是叫女先生訓斥了幾句,下午還敢不去了?
她在哪兒,叫她給我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