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羅府賓客未散,近了黃昏。
丫頭拿竹竿挑下屋檐挂的紅绉紗燈籠,一盞盞點亮。
羅成章在陪太常寺少卿喝酒,二人正熱鬧着,桌上另擺了些鹵豬耳朵、鹽炒花生之類的下酒菜。
前院熱鬧,人生哄哄的。
有個機靈的小厮跑進來傳話,聲音亮堂:“二老爺,二老爺,都督府那邊有消息傳來,說是都督當堂宣稱,娶說咱們小姐做的是繼室,做甯遠侯府侯夫人!”
羅成章差點酒杯子都沒有拿穩,從坐上站起來,眼睛發亮直走到這小厮面前:“可别胡說!娶親的時候分明說的是妾,怎的變了繼室?聽清楚了嗎,莫鬧了笑話!”
小厮又笑:“二老爺,在場的賓客親耳聽到的,是咱們小姐。
便有人快馬加鞭來說了,那還有假的!”
羅成章頓時臉上的笑容都控制不住:“當真是繼室?我女孩兒成了侯夫人?”
“是的,賓客聽得真真兒的!”
羅成章立刻讓婆子拿了封紅過來打賞了小厮,小厮跪地接過。
他抖機靈急匆匆地跑進來,讨的就是這份喜錢。
那太常寺少卿聽到,連忙舉杯站起來,笑容滿面:“了不得了不得!以後羅大人豈不就是都督大人的老丈人了。
恭喜,我還得再敬羅大人才是!”
屋内的賓客皆站起來。
羅成章嘴都合不攏,簡直飄然。
吩咐婆子:“立刻去告訴夫人,還有喬姨娘一聲!”因為太過高興,
他連那點疑慮都沒有去細想。
剛敬了酒。
這時候外面就通傳說三少爺回來了,羅成章立刻放下酒杯迎出去。
羅慎遠穿着朝服,梁冠未戴。
氣勢很陰冷,甚至漠然。
他将手上的梁冠交由到随從手裡,林永等人簇擁着他,步履極快地往嘉樹堂走去,仔細看身後還有許多不認識的陌生面孔,氣勢不一般,也不知道都是些什麼人。
羅成章叫住他,走過去問:“慎遠,你怎的才回來,徐大人之事怎麼樣了?”
羅慎遠聽到他的聲音轉過身來沒有說話,目光可謂是冰冷至極。
羅成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沒繼續過問徐渭的事,而是笑道:“你知不知道,都督大人當堂宣布要你妹妹做繼室。
以後她可就是侯夫人了!我們得去一趟陸家才是。
這麼大的事,侯爺竟然說也不說一聲。
難怪那邊還宴請了賓客…”
羅慎遠聽了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慢慢走近他說:“他是當堂宣布娶我妹妹為繼室,你知道他說的是哪個妹妹嗎?”
羅成章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實在莫名其妙。
竟是一愣:“嫁過去的自然是”
“他娶的是七妹妹,父親可還記得?”羅慎遠聲音非常的平靜,“在保定養病的羅家七小姐,羅宜甯。
”
羅成章宛如被雷劈了,半天反應不過來,然後臉色發白:“你什麼意思…
憐姐兒呢?她不是"
當年英國公讓他稱羅宜甯暴斃。
但暴斃不吉利,還要做喪事,畢竟那時候羅慎遠還要趕考。
羅成章幹脆稱羅宜甯病了在修養,不得見人。
但是陸嘉學怎麼能娶羅宜甯呢!他怎麼會看上羅宜甯了呢?她已經嫁給羅慎遠了,而且他早就聽聞,羅宜甯是陸嘉學的義女羅成章心裡猛地震動。
莫不是這陸嘉學竟這般目無綱法,戀上了自己的義女,卻因有悖倫理不得娶。
幹脆用了這招瞞天過海。
此事關系羅家的聲譽,羅家必定不敢伸張。
他卻能成功娶自己的義女為妻!
“這事實在是太荒謬了,究竟是怎麼了你六妹呢?魏宜甯呢?”羅成章想問清楚,羅慎遠卻不再理他。
轉身繼續朝嘉樹堂走去。
羅成章還愣着原地,有人急匆匆地跑過來,跟他說六小姐回來了。
喜宴還沒有結束,羅家的人卻都無心于宴席了。
夜深之後的正堂,羅宜憐哭得妝都花了,默默地啜泣着。
早換了吉服穿了件家常的褙子,無心梳洗,還是出嫁的發髻和濃妝,喬姨娘站得幾欲癱軟。
别說正室了,妾室人家都沒想讓她當,竟還叫人送進了清湖橋!兩母女都久久地說不出話來。
但此刻林海如實在是無法同情喬姨娘母女。
“可見這太過張揚不是好事,如今周圍街坊誰不知道是你要嫁陸都督,現在可要怎麼收場。
”林海如想到喬姨娘以為自己女兒要飛黃騰達了,對這親事提出的無數苛刻要求,羅宜憐還要羅宜甯給她端茶,心裡就一股子的不順暢。
“你隻是當個妾,無聲無息的嫁了。
這個時候說搞錯了怕也沒有人會知道,偏偏還要弄足排場”
羅成章覺得林海如的話句句都在暗諷他,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疼。
“閉嘴!事情都發生了,說這些來做什麼!”
好吧,她不說了,讓他們一家子合計去。
林海如不再說話,叫乳母把懷裡打瞌睡的楠哥兒抱回去睡覺。
“我看就是那個賤婦與陸嘉學竄通好了,要與他苟且的!”羅成章越想越覺得如此,否則人怎麼會平白的不見了,“現在就該叫羅慎遠一紙休書休了她!免得給羅家丢臉!”
站在一旁的羅軒遠一直沒說話,聽到這裡低歎一聲。
走到姐姐身邊,拍了拍姐姐的肩安慰她。
說道:“三哥未出現在這裡,想必也是要找三嫂的。
三嫂若是早有意于都督,怕是早與都督一起了,怎還會嫁給三哥呢,父親這個定是多慮了。
您此時莫要去打擾三哥為好,徐大人那邊的事還要他解決,他現在肯定無暇分身。
”
羅軒遠繼續說:“當務之急是如何解釋,六姐的名聲不能敗壞了。
姐妹易嫁,傳出去也不好聽。
不如就稱一直備嫁的是七姐姐,隻是她病弱行動不便,便由六姐代為完成儀式,清湖橋的事也一并隐去了。
"
羅成章臉色稍微緩和了些,羅軒遠這主意說得好,不管别人怎麼想,總歸要有個說辭的。
他隻要一想到小時候那個粉粉糯糯的女娃,叫他父親叫了十多年的孩子,竟然是他幫别人養大的,他還是心裡過不去,對她的猜測總是懷着最大的惡意。
羅宜憐才哭着撲在弟弟的懷裡,感覺到弟弟柔和地安慰她。
才知道母親小時候跟她說的,家中有個男孩便如頂梁柱是什麼意思。
嘉樹堂的燭火一直亮着。
“屬下打探清楚了,黃昏的時候有輛馬車出城,還有程家的護衛護送。
隻是已經跑太遠,怕是暫時追不上的。
因一直在下雪,車轍的影子也看不出來,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了且甯遠侯府那邊還沒有動靜,都督大人暫時沒有離京。
”一個穿短襖,戴瓜皮小帽的男子躬身說。
林永等人垂手站在羅慎遠身側。
羅慎遠手裡把玩着一枚印章,他似乎根本沒有仔細聽,點頭讓他下去。
片刻又有人進來拱手:"探子回信了。
說是都察院儉督禦史程琅大人前幾日進宮,皇上暗中指派了程大人去暗查,奉了皇命,恐怕要離京兩三月的。
但因是暗中指派,也不知道究竟去的是何處。
另外,您吩咐的畫已經送進皇宮了,皇上看了沒說什麼,收下了。
"
印章被緩緩捏緊,羅慎遠閉上眼睛。
陸嘉學不愧是斬殺了兄長,篡奪了侯位,陪皇上登封至極的人。
這局一環扣一環,為的是真正算計他的妻子。
他是不是該感謝,陸嘉學終于把他當成個對手看待了?上次直接搶人,那是根本沒把他當成對手的。
程琅把羅宜甯帶去了哪裡?官道四通八達,很可能一轉眼就找不到了。
他派再多的人出去都是大海撈針,更何況這次是程琅陪同。
程琅絕不可能讓沿途留下蛛絲馬迹。
就算他想親自去找,也不知道往哪裡去。
他親自去漫無目的的搜尋,那是最不理智最極端的做法,幾乎就是在向全天下宣告羅宜甯不見了。
羅慎遠很清楚,這個局解五可解,隻能一個個地方去找。
而且還不能驚動旁人,否則宜甯一樣艱難。
最可怕的就是他沒有方向,不知道從何找起。
“都出去吧,我休息一下。
”羅慎遠道。
幾人面面相觑,拱手退下。
羅慎遠站起身往西次間走去,她的丫頭點了燭火,但是屋内沒有人說話,爐火都沒有點,宜甯之前還在給他做鞋襪,花樣繡了一半。
常用的那件兔毛鬥篷團了一團,放在羅漢床上。
他拿來仔細聞,還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一切都在,她喜歡的首飾,親手剪的臘梅。
隻是屋中沒有她的身影,沒有她說話時熱鬧的聲音。
夜寒冷而寂靜。
他的妻被人奪去了。
羅慎遠久久地坐着,手微微地顫抖。
最溫暖的東西被人奪走了。
現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或者應該是算計,那種毀滅的報複的沖動。
她才不見了一天,好像一切黑暗的東西都快要壓制不住了。
@他緩緩地摩挲着鬥篷上的兔毛,好像她還在他身邊一樣。
和往常一樣烤着爐火,靠着他睡覺。
這樣那種溺水般的窒息感,會稍微輕一點。
外面雪又開始下了。
羅宜甯終于醒了,她的後頸比上次還痛,頭非常的昏沉。
一般醒來的時候都是在他身邊,他在看書,或者是寫字。
宜甯靠着他他從不拒絕,縱容她在自己的懷裡睡。
但現在她隻看到了陌生的屋頂。
屋内點了一盞油燈,虛弱的光搖曳着,她看清楚這是個房間,一張架子床,八仙桌,圍屏。
沒得别的東西,應該不是長期住人的地方。
羅宜甯伸手捏了捏後頸放松,她發現自己的鞋不見了。
隻穿了绫襪走到窗戶面前打開,窗外正是風雪,北風吹得大雪胡亂地飛下來。
外面有株枯死的桃樹,枝桠都被吹斷了。
不遠處還有個馬廄,大雪覆蓋了馬槽。
裡面的馬都擠在很裡面,看來外面很冷。
有很多護衛背對她站着,這裡守衛十分森嚴。
她隻站了一會兒,手足都凍得僵硬了。
好似沒有穿衣裳般,風不停地往她的衣襟裡灌,冷得刺骨。
羅宜甯冷靜地思考着,這樣的天氣若是逃出去,恐怕會被凍死在路上。
三哥發現她不見了怎麼辦。
他應該會着急吧?程琅突然出手,他肯定沒有預料到,根本來不及追上來。
@忽然有狗吠聲響起,腳步聲漸近。
羅宜甯猛地回過頭,看到房門被打開了。
程琅穿了件黑狐皮鬥篷走進來,肩上有雪,手裡拿了個食盒。
他看到宜甯站在窗前,有雪都吹進來了。
立刻大步走過來把窗扇關上,才阻隔了寒風的侵襲。
然後他摸了摸宜甯的肩,便皺起眉。
脫下自己的鬥篷裹在她身上:“你明明知道外面都是護衛,何必再看呢?就算你能出去,外面冷得滴水成冰,你會被凍死在路上信不信?”
鬥篷上殘餘他身上的溫度,羅宜甯在他要給自己系帶的時候攔住了他的手,然後脫下了鬥篷還給他。
“我不要。
”她的語氣淡淡的,似乎和平時沒有區别,卻透着一絲極緻的疏遠。
@寒冷再次侵襲,程琅拿着她還回來的鬥篷,手微微一僵。
她已經走到了桌前,卻沒有拒絕進食。
她本來就纖瘦,已經很久沒有吃東西了,天氣又這麼冷,
她再不吃恐怕撐不了多久的。
程琅帶來的食盒她打開了,裡面放了一碗蘿蔔炖雞湯,炒的豆幹臘肉,蒸蛋羹,另有一疊水靈靈的拍黃瓜。
她不知道這天寒地凍的,程琅是從哪兒找的幾個菜。
這絕不是在京城裡,比京城還要冷一些。
壘得尖尖的一碗米飯還冒着熱氣,宜甯拿着筷子開始吃起來。
“這是在哪兒,”她突然問。
“你應該帶我出了京城了吧?”
程琅走到她背後,沒有堅持把鬥篷蓋在她身上,以她的個性肯定是拒絕的,說不定還會把她逼急了激烈反抗,甚至用憎惡的目光看着他。
程琅心裡隐痛,他突然發現自己非常受不了她的冷漠。
一絲一毫,他希望她還是那個溫柔對他,
把他抱在膝頭教他讀書的宜甯。
她的任何冷漠或者是厭惡鄙夷,都會讓他如刀割一般的痛。
“已經過了雁門關了,在前往應縣的路上。
”程琅坐在她身邊說,“馬車日夜兼程,本來是準備第二日就到大同的。
不過起了暴風雪,所以找個驿站休息,也要換馬了。
一會兒雪停了還要走,大概就能到大同了。
"
羅宜甯越聽越心寒,已經過雁門關了!看來路上還真是快馬加鞭,沿路還要準備換馬,早就有預謀了。
她覺得胸口一陣發悶,她原以為自己已經冷靜下來了沒這麼憤怒了。
程琅程琅居然叛變她投靠了陸嘉學!她悉心的教導,百般的縱容,就是這個結果!程琅要做他的走狗,什麼情義道義的,
原來所謂幫她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計策而已!
她的憤怒忍都忍不住,筷子一放突然擡起手,差點就朝着他那張美玉般的俊臉打下去了!
他是她少見的,最好看的男性。
但是她有沒有打下去,打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宣洩憤怒嗎?
程琅看了就笑:“你想打我嗎?也是,我畢竟一開始還說要給你報仇,轉眼就叛變了為陸嘉學效力。
你應該憤怒的。
”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你要打的話,打下來不是比較好嗎?”并拉着她的手要她打下來。
羅宜甯抽回自己手,其實飯也吃不下去,冷冷地看着他:“程琅,這麼多年來我對你,宛如對自己的親生子。
你覺得我虧待過你嗎?我不求你報答,你原來對我見死不救,劫持于我,我可說過你半句?你為什麼要做這些,好玩嗎!”
程琅又猛地捏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冰冷說:“你忘了我是政客,最冷漠不過的人。
為了權勢我什麼都會去做,你又算什麼?”
他知道這些話如何傷人,但就應該這麼說。
而且他的确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甚至去幫陸嘉學也無所謂。
這是沒有騙她的。
羅宜甯一把揮開他的手,看也不想看到他。
崩潰得眼淚都出來了,但是她沒有哭,她閉上眼說:
“你出去滾出去!”
她渾身發抖,竟然不知道究竟是冷還是氣的。
天寒地凍的,跑了也是回不去的,越想就越發的絕望。
“你把飯菜吃完,一會兒雪該停了。
”程琅撿起地上的鬥篷,其實已經該啟程了,還是等她緩和一下吧。
聽到門關上之後,羅宜甯才坐在桌前慢慢地吃東西,飯菜已經冷了。
他剛才提來的時候還是溫熱的。
羅宜甯喝完了整腕的雞湯,頭卻越來越昏沉。
心裡更恨,她跑都跑不了了,他竟然還在裡面放東西一會兒程琅打開房門進來,外面雪停得差不多了。
羅宜甯又變得昏昏沉沉的,還是這樣好。
雖然是不怕她跑,她再怎麼聰明不過女子,手無縛雞之力。
隻是要真的跑了,外面天寒地凍的會凍傷她。
程琅把她打橫抱起。
天還沒亮,他抱着羅宜甯上了馬車。
雖然天還未亮,但一眼就能看到茫茫雪野,路邊全是雪。
風雪才停就又開始趕路了。
要早日趕到大同才行,否則真是怕她撐不住。
陸嘉學留在京城還有要事,畢竟瓦刺部與鞑靼部結盟一事,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應對。
但也最多一兩個月,陸嘉學肯定還會以宣大總督的身份回到大同,羅宜甯現在對他這麼抵觸,陸嘉學真的來了,她又該怎麼辦呢?
陸嘉學可不是這麼好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