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甯這才知道羅老太太也是有脾氣的,要是她袒護羅慎遠過度了,羅老太太也是不高興的。
那天晚上宜甯消食不成功,吐得一床都是。
羅老太太又氣又笑地叫丫頭給她換被褥,遞水給她漱口說:“吃不下就不要吃了,我又不會真的逼你。
”
宜甯緩過氣,才賴在羅老太太懷裡問:“祖母,您為什麼這麼不喜歡三哥呢?
都不收他給您的東西。
”
羅老太太摸着宜甯的發,緩緩地歎了口氣道:“我說你三哥不是良善之人,你以為我說這玩兒的?
你年紀小不懂,我原來也不是這般對他的,隻是後來我實在厭惡他的做派,才越來越不喜歡他。
”
宜甯問道:“那三哥原來究竟做過什麼?
”
羅老太太才講了一件事。
“……三年前,你大哥見他身邊少人伺候,便送了一個丫頭給羅慎遠。
聽說那丫頭知道是去伺候他,不情不願的,做事也不盡心。
後來還對你三哥說了些不敬的話。
我知道之後把他叫過來,責罰了那個丫頭,那丫頭也是愧疚,說以後肯定會好好伺候他。
我還勸他得過且過,他當時應承得好好的,也并沒有表現出不情願的意思。
回頭卻從外面買了一隻惡犬,那惡犬不小心鑽出籠,活活将這丫頭給咬死了……”
“我看着那丫頭鮮血淋淋的身體,覺得渾身發寒。
把他叫來跪在我面前,問他為何非要下狠手。
你猜你三哥怎麼說?
”
宜甯看着羅老太太,羅老太太頓了頓道:“他說,祖母,你覺得大哥把這丫頭放在我身邊是想幹什麼?
我氣得打了他一個巴掌,叫他滾出去。
他那個時候還小,才十二歲,行事不懂得收斂,這些年卻越發的内斂,誰又知道他究竟在思量什麼,腦子裡轉着什麼念頭……”
宜甯心裡也驚異,果然不愧是日後的内閣首輔,這等手段……實在是太血腥了。
她那夜睡着了,也總夢到羅慎遠滿手的血。
第二日羅宜秀早早地來找宜甯,要一起去進學了。
教宜甯和宜秀讀書的這個女先生,來頭很大。
她的父親是一位進士,以才華聞名保定。
不過是家道中落,她又是個清高的,不肯下嫁不如她的人家。
因此生生熬到中年,在世家給小姐授課為生。
還是宜甯的父親聽了她的名氣,将她請到府上來的。
說是要好好□□自己的女兒一番。
小宜甯很不喜歡這位女先生,人家實在是不慕名利,對誰都一視同仁。
而且曾經親眼目睹小宜甯是如何懲罰犯錯的小丫頭的,故非常看不慣小宜甯的驕橫做派,平日裡沒少罰她。
上課的時候眼睛隻管盯着她。
小宜甯還不能對這位女先生發脾氣,她對誰都可以不尊重,唯獨這位女老師,就是寵溺她的羅老太太都不站在小宜甯這邊。
這是羅家的門風,尊師重道,絕對不能壞的。
上課的第一天,宜甯就感覺到了丫頭們的緊張--一路上松枝給她整理了三次衣襟。
地方在前院的聽風閣,前一進是羅家的族學,不僅是羅家的,羅家所在胡同裡好些世家也把公子送到羅家的族學裡來。
後一進才是宜甯她們上課的地方,從角門進,與前一進隔開,隔得很遠。
一道屏風把次間和堂屋隔開,長幾上擺着筆墨硯台。
宜甯和羅宜秀來了之後,宜憐也姗姗來遲。
宜玉要被陳氏拘着學規矩,來不了了。
三人落座,女先生才從角門裡進來。
四十來歲的模樣,梳了個小攥,穿了件藍色的褙子。
臉頰清瘦,嘴唇緊抿。
她們都要站起來喊顧女先生。
顧女先生開始講《弟子規》,宜甯自然是滾瓜爛熟的。
當然她也不敢在這位女先生面前放松,坐直了身體,緊盯着顧女先生上課。
羅宜秀坐在她身後,卻用手指戳了她一下。
小聲喊:“宜甯,宜甯,你把書借我,我忘帶了,反正你也能背。
我丫頭帶了蟹黃殼餅,中午分你吃行不行?
”
羅宜甯剛側過頭,顧女先生就發現了。
緊盯着她們倆,語氣一沉:“七小姐,您在做什麼?
”
宜甯老實道:“五姐姐找我借書。
”
顧女先生卻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七小姐,我知道您父親是朝中大員,您姐姐又是世子夫人。
您身份高,在我的課上不守規矩便罷了,可不要打擾了别人。
也莫要找些借口來推脫。
”
宜甯簡直有點茫然,真的是羅宜秀找她借書啊!
羅宜秀也怕顧女先生得緊,早把頭縮回去了。
宜甯深吸了口氣,她總算明白小宜甯為什麼不喜歡這位女先生了。
她盡量擺正姿勢,好好聽女先生上課,羅宜秀也沒再敢叫她。
顧女先生便不再管宜甯,實際上宜甯和羅宜秀她都不喜歡,她主要的上課對象其實是羅宜憐。
宜憐尊師重道,小臉跟着顧女先生轉。
她雖然是庶出的姑娘,但是知書達理,氣度溫恭和順,看着比宜甯這個嫡女還嫡女。
一晌午過去了,顧女先生講完課去休息了。
宜甯和羅宜秀去了聽風閣的東梢間,在這裡進午膳。
丫頭們次第的端菜進來,羅宜秀的丫頭把食盒打開,從裡面拿了不少點頭出來。
宜甯吃了羅宜秀請她的蟹殼黃餅,無奈道:“五姐姐,你上課可不要與我說話了。
女先生會訓我的。
”
羅宜秀撇了撇嘴說:“她哪日不訓你了。
”
雪枝端了碗茶過來給宜甯喝,笑道:“姐兒您可要擔待着,顧女先生可是二爺請來的。
咱們羅家又是最重師道的。
”
羅宜秀卻又湊過來跟宜甯說:“你是不知道,我聽人說。
顧女先生家道中落,是有個世家子弟靠祖蔭做官,把她父親的官職擠沒了,後來才漸漸衰敗了。
所以她對咱們這種才不喜歡。
瞧她那一臉樣,真是……”
羅宜秀正要長篇大論地評價,立刻被她的丫頭扯了一下袖子,給坐回去了。
宜甯也隻能寬慰自己,大不了課上守規矩些,不被女先生罰就是了。
這樣到下半日,顧女先生的确沒說過她一句話,就是臨走的時候單單叫住了她。
“七小姐,您上次抄的書我看了。
”顧女先生淡淡道,“字迹太潦草,一定要好好練。
”
宜甯也沒說什麼,應下了。
顧女先生卻又道:“您的字實在太不好看,還是找字帖練着吧,平日讀書人寫的館閣體沒必要描。
倒是可以找些梅花小楷練着。
”
“謝女先生指點。
”宜甯給她行了禮,才讓雪枝和松枝拿着她的東西往回走。
從角門出去,卻看不遠處走過來的正是大哥羅懷遠,正和一個老先生說話。
那老先生穿着一身布衣,又長了把花白胡須,樣子慈眉善目的。
宜甯停了下來,想等羅懷遠走遠了再走。
雪枝有些疑惑地看向宜甯。
平日看到羅淮遠,宜甯早迫不及待地撲上去喊他了。
宜甯看雪枝瞧着自己,就笑了笑說:“大哥和别人說話,我們還是别打擾他才是。
”看羅懷遠已經走遠了,宜甯才走出去,餘光一撇似乎看到了什麼人。
宜甯走出幾步才猛地回過神,回頭一看,羅慎遠就站在漏窗旁邊,正靜靜地等她走遠。
她在等别人走過去,沒想到人家也在等她走過去,也是不想和她照面。
見她回頭看自己,羅慎遠的表情也沒變,低聲對小厮道:“罷了,走吧。
”
天氣明明已經轉暖,他可能還沒有完全好,穿着個披風。
羅慎遠走到她身邊的時候,還握着拳咳了幾聲。
宜甯關切地道:“三哥,你的病還沒有好?
”
羅慎遠看着她好一會兒,目光複雜難辨。
宜甯都被他看得有點心虛。
不過是想套個近乎而已……
羅慎遠半晌才淡淡道:“無事。
”
宜甯與他同行,但是羅慎遠人高,她不過到他的腰而已。
就是一樣的步子,他也比她走得快,宜甯隻得邁着小短腿跟着他,真的有點痛苦。
宜甯說:“剛才我看到大哥和一個老伯伯走在一起,卻不知道是誰,三哥知道嗎?
”
羅慎遠又頓了很久,才說:“是族學裡的老師。
”
宜甯哦了一聲,心想自己真是沒話找話,這下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宜甯想起剛才顧女先生要自己練字,這倒是個由頭。
她又努力了幾步跟上他:“三哥……顧女先生叫我練字,但是我沒有梅花小楷的字帖。
你有嗎?
能不能借我用用啊?
我練完就還給你。
”
羅慎遠卻沉默了很久,轉身用更複雜的目光看着她:“七妹,你又想做什麼?
若是借字帖,你大可找大哥、二哥借去。
何必來問我呢,我可沒有什麼好東西。
”
宜甯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宜甯從不曾對羅慎遠好過,她甚至對隔房的哥哥更親近。
這位沉默寡言的三哥,不過是她閑暇的時候逗逗樂子,随便捉弄的對象而已。
她何曾真心對待過他?
宜甯在他的目光下有點心虛,隻能小聲說:“真的隻是借字帖而已……”
羅慎遠欲言又止,閉了閉眼才平靜道:“……既然你要,那我明日給你吧。
”
宜甯看到羅慎遠漸漸走遠,他的背影非常的清瘦孤拔。
又想到羅老太太說他陰沉,卻更覺得他可憐。
她突然覺得吹來的風還是春寒的,有點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