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甯遠侯府靠着順天府所在的胡同,這裡常有順天府的官員衙役往來,尋常百姓不敢輕易涉足。
更何況陸嘉學掌管侯府之後,同一條胡同的濟甯候被削了爵,宋家舉家搬出了胡同。
整條胡同都歸了甯遠侯府,就顯得越發冷清了。
但這些景色對她來說卻無比的熟悉。
胡同口一棵歪脖子的柳樹,立在甯遠侯府門口的石獅子。
高大的黑漆桐木門,麒麟鎏金的銅扣。
門口林立的侍衛,比起英國公府的氣派,如今的甯遠侯府更有種森嚴缜密之感。
随行的管事遞了拜帖。
甯遠侯府的管事打開看了,這位看似瘦小的管事眉心微蹙。
能當得甯遠侯府的門面,自然是人情練達的人物。
英國公府與甯遠侯府往來甚多,但如今魏淩出事的事誰都知道,都督一直沒有發話,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貿然放了英國公府的人進去,要是惹了他不痛快怎麼辦?若現在英國公府的人是來添麻煩的,他可不是給都督找麻煩嗎。
瘦小的管事拱手笑了笑:“我們家侯爺昨個就去了兵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
這位主子恐怕是要等的。
”
英國公府的管事聽了皺眉,回頭低聲跟馬車裡的人商量,片刻之後又走過來說:“
咱們小姐是有要事要告訴都督,還望您先放了馬車進去再說。
天色眼看着就晚了,夏夜裡外面蚊蟲也多。
”
瘦小的管事聽到這裡猶豫了一下,才讓護衛打開了門。
夜色漸漸深了,護衛簇擁着陸嘉學的馬車進了甯遠侯府。
他從馬車上下來,披着披風,高大的身影在屋檐的燈籠光下顯得越發挺拔。
陸嘉學往書房走去,管事立刻就迎了上去,低聲禀報:“侯爺,英國公府小姐在前廳等您。
”
陸嘉學的腳步頓了頓。
他跟汪遠、兵部尚書等人商量重新安排宣府的兵力部署,中途他安插在内侍的人就過來告訴了他因為忠勤伯的谏言,皇上對魏淩發怒的事。
各路求見他的人很多,他一時也沒有理會,現在更緊急的是邊關。
再者對于魏淩的莽撞,他也的确不滿。
别人都隻敢通傳了,等着他宣見。
這個魏淩的女兒倒是有膽子,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陸嘉學回過頭,問道:“你就這麼放她進來了?”
瘦小的管事忙說道:“您認了英國公府小姐為義女,她又說有要事要告訴您。
再者來的是她,别的人小的還不敢放她進來。
”
一個尚未及笄的閨中女孩兒能做什麼事?甚至他想到管事挑開車簾,車裡露出一道瘦弱的身影,
他還有些同情她。
再高貴的身份和地位,說沒就沒了。
英國公府但凡還有點辦法,就不會放還沒有及笄的小姐出來求陸嘉學。
陸嘉學聽了嘴角微扯,什麼都沒有說,大步向前廳走去了。
既然她來都來了,那總得聽聽她要說什麼。
在前廳伺候的丫頭給宜甯上了茶,她發現還是陸嘉學最喜歡的君山銀針。
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喜歡這種茶葉。
針葉一開始枯萎的綠色,開水一沖全浮到水面上,然後慢慢地沉到杯底,一刀一槍是上品。
茶水現出淡黃色,清香撲鼻。
@陸嘉學走到前廳,從桶扇裡,就看到她穿着一件白底撒碎櫻的褙子,十二幅的湘群垂落腳邊,腰線隻被腰帶細細的一勾,翡翠珠子的噤步也垂下來。
因為胸脯鼓鼓,越發顯得腰纖細無比。
她捧着茶杯細看裡面的茶葉。
水霧彌漫上來,她那張臉就籠在水霧裡,朦胧而皎潔。
聽到陸嘉學的聲音,宜甯擡起頭。
門外還站着他的侍衛,陸嘉學走進來坐下的時候一句話沒說。
也不怎麼講究坐姿,卻是一種從容威壓的壓迫感。
有管事進來給他奉了信,并垂手站着一旁等着他看。
陸嘉學一邊看信,擡頭說道:“怎麼的,不是來我府上要見我嗎?你要說什麼。
”
他這麼一問不算太客氣,甚至有威逼之感,氣氛有些凝滞。
宜甯早就想到陸嘉學這時候不會給她什麼好臉,他能見她已經算是意外了。
其實若是陸嘉學不見,她有辦法逼他,她知道很多陸嘉學的秘密,猙獰的篡權和手刃兄長的殘暴。
為了保住英國公府,
羅宜甯不介意用這些跟陸嘉學周旋。
她向陸嘉學行禮道:“義父朝事繁忙,我本不該來打擾的。
隻是家父情況危急,現在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她伸出手腕,手腕上是一串黑沉沉的珠子,珠子有點大,她的手腕太細,并不是很合适她戴。
她把這串珠子撥下了,“我認您做義父的時候,您曾經說過,以後您會庇護我父親說這串珠子是您常戴在戰場上保身的。
現在隻求您看着往日的情分能救救他。
”
陸嘉學聽了一笑,他緩緩地問:“你憑什麼覺得,你一個義女的身份來求,就能讓我答應你了?”
“要不是你父親沒有上報軍情,冒進出兵,此刻平遠堡還好好的,邊關的百姓不用想明日要逃往哪邊。
”他把信放下繼續說:“你知道因為你父親,邊關要持續多久的戰事,要搭進去多少财力人力嗎?知道因為你父親,皇上連我都盤問了嗎?”
在這種時候他永遠是極度清醒的。
他自從掌權之後,很少一次跟别人說這麼多的話。
一旦他說話了,那就是斬釘截鐵的。
陸嘉學一直沒有管,宜甯就知道他不準備管。
一則如果魏淩已經死了,再幫英國公府沒有用,反而惹得皇上不高興。
二則他也對魏淩的叛逆不滿,魏淩再做了宣府總兵之後隐隐超脫了他的掌控。
所以他才袖手旁觀。
其實陸嘉學的話很有道理,的确因為魏淩的失誤,這事牽扯得太大!但是魏淩又何曾想過三萬大軍會殒身,他自己會戰亡!他幾歲就在衛所裡摸爬滾打的時候,又何曾想得到今天!
陸嘉學沒有聽到她說話,卻看到她上前一步。
然後雙腿一屈,突然跪在他面前。
她跪在他面前,
裙裾像蓮花一樣鋪在地上。
宜甯這時候真的不知道陸嘉學在想什麼,她在陸嘉學面前服軟,他也隻是神色漠然地看着她,似乎隻是在靜靜地打量。
但無論怎麼樣,這些話她都是要說的:“父親縱使有錯,但他跟您出生入死多年。
他因打仗落得滿身傷痛,家裡的各種藥膏多得能開膏藥鋪子。
下雨天的時候左腿的舊傷就會痛。
”她擡起頭看着陸嘉學,“他保衛邊關這麼多年,難不成就因為一次敗仗,所有的功勞都沒有了嗎?天下的将士聽到了恐怕都要笑一聲朝廷不公。
瓦刺在邊關燒殺屠村,父親他帶兵讨伐中了埋伏父親可想中這個埋伏?”
想到可能會被褫奪封号的魏淩,想到還小的庭哥兒,宜甯就覺得一股濕意彌漫上來,讓她的眼前一片模糊。
她繼續說:“馬革裹屍的時候,連個名聲都要敗壞盡這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層一層不知道堆了多少年。
哪個是哪個都分不出來,再多的錯都該饒恕了!”
就連旁邊聽她說話的管事都愣了愣。
英國公府小姐雖然是閨中女子,這等心境卻是少見的。
說得他都有些動容了,隻不過他們侯爺是個鐵石心腸,沒有什麼柔軟再能感動他,可以撼動他那副鐵石心腸。
@但是陸嘉學聽到這裡卻低下頭,然後緩緩地合上了信,把信扔給了管事。
然後道:“你先出去!”
管事着實很想知道陸嘉學會不會答應,他甚至怕宜甯冒犯了陸嘉學,惹得陸嘉學對她不善。
他那一猶豫,陸嘉學的聲音就是一沉:“滾出去!可還要我多說?”
說不緊張害怕是不可能的。
宜甯跪在冰冷的地上。
她聽到管家走出去,然後帶上了前廳的桶扇。
屋子裡頓時隻剩下燭火的暖光。
外面守着的青渠看到這裡,本來是想沖進來的。
去被守在門口的護衛攔住了。
@她看到那雙皂色的靴子走到了她面前,陸嘉學俯下身,突然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擡起她的臉。
羅宜甯不知道他這是幹什麼,但是他靠近的時候,她看到他刀鑿斧刻般深邃的臉上,帶着一種冰冷的神情。
他靠得極近,然後說:“你知不知道這句話完整的說法是什麼。
青山下埋的忠骨,一層一層不知道堆了多少年。
若是有一日去認屍骨,哪個是自己的親人都不知道。
該怎麼辦?還是不要打仗好,沒有戰功就算了,免得有一日連屍骨都認不出來。
”
羅宜甯嘴唇微微地發抖,她覺得陸嘉學的氣息很陌生,幾乎就是唇齒之間。
她緩緩地、緩緩地說:“都督大人這話我不明白。
您這是做什麼!”她想掙脫,陸嘉學卻又捏緊了些逼近她,嘴角帶着一絲冷笑,直看着她說,“你若是承認自己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就救你父親。
你覺得怎麼樣?劃不劃算?”
羅宜甯根本不記得自己在他面前究竟說過什麼!難不成他過耳不忘,别人說過的話他都記得嗎!
羅宜甯咬了咬嘴唇,堅決地說:“我是想您救我父親,要是我知道您在說什麼自然會答應!但是我不知道,卻不可胡說。
這話父親常說給我聽,要是哪裡惹了都督大人不痛快了,那隻能請您原諒了。
”
陸嘉學面無表情地,終于還是放開了她。
“你一個閨閣女子,以後不要深夜來求人了。
”陸嘉學淡淡地說,“我叫人送你回去吧。
”
宜甯從地上站起來,頓時膝蓋一陣刺痛傳來。
她看陸嘉學背對着她,屈身說:“謝義父教誨。
”
陸嘉學隻是嗯了一聲。
宜甯往外走,才聽到他在背後說:“魏淩的爵位我會替他保住。
但是我隻保這一次,以後要是再有,你就别來找我了。
”
她聽完嘴角扯起一絲苦笑,又緩緩回過身,給他再行了禮:“我知道了,謝謝義父。
”
她走出了前廳,青渠一直在外面走來走去的等她。
看到她出來連忙過來扶她,宜甯很慶幸青渠過來扶她。
因為她随後就腿一軟,支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