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天色依稀而定,破曉的金光灑向大地。
照進紫禁城的每個角落,混亂的血腥的,疲憊的痛苦的那些事。
最後都在朦胧的金光中,被柔和了,好像漫溢着歲月的從容,讓古老而沉重的宮檐煥發淡淡柔光。
滿地的兵械,人屍,凝固的血。
炮統炸毀的地面。
好像這裡的黎明還沒有來,從外面吹來的風是幹燥又陰冷的。
士兵正在清理地面。
一切都結束了,道衍抓住了周應友,副指揮使控制了皇後。
而羅慎遠把陸嘉學關入了大牢中。
那個能抗千軍萬馬的男人,到最後還在笑。
蔑視他的勝利,甚至蔑視自己的生命。
“閣老。
”随從将虎符、金牌、大都督印遞給他。
“東西拿來了。
”
羅慎遠嗯了一聲,接過來握在手裡,進了太和殿向皇帝禀報結果。
還有從黨、餘孽如何處置,如何抓捕等事,都需要他來處理。
羅慎遠身後跟着錦衣衛衆,一步步地走上了太和殿。
冷風吹動了他的衣袍,一步步的向高處走去。
而高處遍地金光。
他在半路停了下面,回首望着來路。
好像還是沒有人在陪他,這條孤獨往上的路上。
他将受萬人景仰,他将權勢滔天。
隻是,必然孤獨。
滞留宮中的命婦被依次送了回去。
一夜而已,宮中變天,羅宜甯回去的時候,看到從皇宮中湧出了穿黑甲的軍隊,奔赴皇城各處。
而新橋胡同的程家也被團團圍住,年逾古稀的程老太爺穿上官服,被壓入朝中。
程琅非主謀,最後羅慎遠也沒有抓到他。
程老太爺會受些苦,但是他勞苦功高,程家估計也不至于被連根拔除的地步。
說不定程老太爺努力些,皇上還能饒程琅一命,畢竟程琅是少年成才,皇上也倚重。
羅宜甯下了馬車,看到謝蘊帶着丫頭守着她門口。
謝蘊看到她後,有些焦急地走了上來:“你你知道他如何了嗎?”
“你問的是誰?”羅宜甯腦海還有些混沌,語氣也淡淡的。
謝蘊有些猶豫,聲音不覺一低。
“程琅。
”
羅宜甯搖頭說:“不知道,還沒有被抓到。
以他的聰明才智應該也無事倒是程四太太你要小心些了。
”
“我不知道他會突然這樣。
”謝蘊滿臉的茫然,有種劫後餘生的驚懼,“姑母連我也瞞着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好。
”羅宜甯點頭,她對謝蘊如何真的漠不關心,便要進府了。
@謝蘊在她的背後靜靜地站了好久。
想起他被自己揭穿的時候無所謂的冷笑,想起他站起身整理衣袖的從容不迫,她歎了口氣,喃喃一般地說:“其實他從來沒覺得活着有什麼意思,到如今…
…他對死也是無所謂的。
誰知道他在想什麼呢,求而不得,大概是這世上最痛苦的一件事罷。
”她這話像是說給自己聽的,也不指望羅宜甯能懂什麼。
回頭看了羅宜甯一眼說,“打擾了,告辭。
”
說完謝蘊整了整衣裙,叫丫頭扶她回程家了。
羅宜甯怔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擡腳回門了。
破曉的時候,她懷裡的陸嘉學要被拉走了,而她跪在地上沒有放手。
羅慎遠一言不發,随後才捏着她的下巴,一字一頓地說:“我答應了放他一命,他就一定不會死,
知道嗎?”
清晨的薄霧中,羅宜甯還能遙望到潛伏前方的大軍,一片肅穆,寒光凜冽的箭頭甚至積了層霜。
而面前的他,臉也如同結了層寒霜。
羅宜甯哭得閉上了眼睛,不再說什麼,放開了手。
他知道自己要他的一句話,他都明白。
要他一句确鑿的話,不會殺陸嘉學。
陸嘉學那時候已經昏死過去,而他轉身面對軍隊,很久很久沒有轉身。
她一步步朝着嘉樹堂走去,滿身的血迹。
陸嘉學的,别人的。
一夜未眠,耗盡心力的難受。
她的腳步越發的虛浮,邊走邊哭,到最後幾乎是嚎啕大哭。
一切的傷痛都要哭盡了,珍珠吓得扶着她不敢說話。
“夫人,别哭了!沒事了啊!”
羅宜甯蜷縮着跪到了地上,冰冷的石子路刺得雙膝都痛。
她虧欠别人的,怕一輩子都換不清。
因為心隻有一個啊,她喜歡了羅慎遠就不會再改變。
這就虧欠了陸嘉學。
但是求羅慎遠放過陸嘉學,也的确是為難他。
對他這個人來說,政治原則應該是不容改變的。
但是他還是答應了。
他的将計就計,對準她的箭頭。
其實讓箭手放箭的那一刻,他心裡應該是漠然的吧。
有個人緩步走到她面前。
@是剛從宮中回來的道衍,他的靴子上還有幹涸的血痕。
他的聲音淡淡的:“我聽說你以自己要挾羅慎遠放過陸嘉學?”
羅宜甯沒有說話,慢慢捏緊了手。
“你可以的,膽子很大。
”道衍半蹲下來,嘴角帶着嚴酷的笑容,“是不是看到錦衣衛劫持你的時候,動搖了心智。
以為其實這一切是師弟謀劃的,想用你來逼迫陸嘉學就範,所以才敢說這些話?”
羅宜甯沒有說話。
在羅慎遠出現的時候,在他的箭尖也同時對準她的時候,即便她再信任羅慎遠,也難免有了這個猜測。
因為她知道,她的三哥從來都是狠決之人,她為此而心顫,為這個猜測而痛苦,迷亂了心智。
道衍沉重地歎了口氣:“算計你入宮被脅迫,我猜到你對陸嘉學來說很重要卻沒想到他真的抛下一切去救你。
陸嘉學也是一代枭雄了,竟然如此多情。
更沒想到,我那師弟也婦人之仁,留了你的性命。
我這一石二鳥,終究一鳥也沒中。
”
羅宜甯渾身顫抖。
他什麼都算準了,這是故意的!他用她來做誘餌引陸嘉學,故意引導羅慎遠在那個時候出現,讓她以為羅慎遠也是主謀!
一石二鳥,不光是要除去陸嘉學,還要除掉她與羅慎遠之間的信任與感情。
她揚起手就狠狠打了道衍一巴掌!用盡了力氣,瞪大的眼睛漲得通紅。
這個名滿天下的戰神,啪的一聲被她打得偏過頭,臉上出現淡淡的指痕。
但是他片刻後就站起了身:“你發洩了情緒就好,起來吧,大局已定了。
回去清洗一下好好去哄哄我那師弟吧,陸嘉學不會有事了,但他我就不知道了。
"
道衍一步步地離開了,風吹起了他單薄的袈裟。
羅宜甯好久才不站起來,擦幹了眼淚讓珍珠扶她起來。
的确是要回去梳洗了。
她要等他回來。
可是一直到晚上他都沒有回來,寶哥兒竟也乖乖的不哭鬧,隻是目不轉睛地看着娘親。
可能真的是母子連心,粘着她不肯離開。
羅宜甯喂他喝了水,還是讓乳娘抱去了庭哥兒那裡玩。
羅宜甯靜枯坐着想了很久。
閉着眼睛想睡,但夢境裡一會兒是他冰冷的手指,一會兒是漠然的臉色,都是他的冷漠和嫌棄。
她重複地想起最後那一刻,她當時選擇保陸嘉學,可三哥呢?在聽到她的話時,又是何等的痛苦。
她一直無法安定,想着不如去他的書房裡拿幾本書。
她慢慢走到了書房前面,竟發現裡面已經點起燈了。
他已經回來了嗎?
羅宜甯停下了腳步,駐足不前,竟有些猶豫。
随後發現書房裡沒有人,她才慢慢地走了進去。
羅宜甯邊走邊看,他曾在這個地方伏案寫文,曾立在這扇窗前讀書。
瓷缸裡養的兩隻烏龜靜靜地爬着,真的讓他養得很好,油光水亮的外殼,疲懶的神情,慢吞吞的吃着食。
隻有這樣的衣食無憂才是最悠閑的,因為有地方遮擋風雨,有人天天地喂着它們。
被關懷,
被保護着。
這是她小時候養過的烏龜。
他從來沒跟她說過這回事,隻是走哪兒帶到哪兒。
他做事一貫是這樣的。
表面冷言冷語,實則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懂。
羅宜甯慢慢地摸着烏龜殼的紋路,又注意到桌上有個信封。
信封上的筆迹是他的,信封上寫的是魏淩親啟。
她把信封拿起來,發現封口還沒有糊上。
他跟父親寫了什麼?
羅宜甯猶豫了片刻。
覺得她看了不好,還是把信放下了,她在書房裡轉了會兒,卻還是拿起來,
打開了信。
信紙展開,上面是他的字迹。
清瘦工整,不失飄逸,她極熟悉的字迹。
“嶽父大人垂鑒:
久不晤見,甚念賢勞。
邊疆清苦,嶽父康健可否?朝中事多,嶽父與我有隙,實為難解。
婿孝心一片,亦未虧于妻甯,願嶽父誠知。
陸班師回朝,宮中諸事有變,婿忙于周旋,效忠于聖上。
雖萬事設計周全,實恐有誤,茲事體大,不可不慎重。
唯有一言以求嶽父,妻甯孱弱,幼兒甚小,尚不能言語。
婿唯恐其憂,挂心不下,
将婿之妻兒托與嶽父。
婿若敗退,定不得生還,妻甯必傷心至極,嶽父勸其一二,令其不必感懷。
婿留錢财數萬,盡予妻甯。
書短意長,不一一細說。
所請之事,懇盼慨允。
多勞費心,銘感不已。
婿慎遠敬上。
”
她讀着讀着,眼淚已大顆地打在信紙上。
那句“婿若敗退,定不得生還,妻甯必傷心至極。
”她來回地看了好幾遍,哭得喘不過氣來。
若他真的出了事,是不是是不是這個就是遺書了?
他沒告訴過她這些,他的擔憂,驚懼和害怕。
隻是寬慰她沒有事,他有完全的把握,可原來已經暗中寫了信,對已經開始戒備他的嶽父,言辭懇切、态度低微地請求他照顧自己的妻兒。
原來他也是擔憂的,甚至在為她謀求後路的。
他怎麼不會怕呢!那個對手是陸嘉學啊!
@她靠着長幾慢慢地滑下去,緊緊捂住了嘴。
頓時才驚覺自己已經打濕了信紙,狼狽地擦拭着,但墨迹已經暈染開了。
她想着該怎麼辦,要如何掩飾。
不如她來臨摹一封算了,她知道自己的字迹和他像,卻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出來。
但是也沒有别的辦法了。
羅宜甯站起身來找筆墨,翻出了硯台,信紙。
擦幹眼淚沉了口氣,将原來的信展開開始描摹他的筆迹。
但是一邊寫着這封信,又一邊哭起來。
每一個字明明都很平常,寫出來卻重如千金。
最後手抖得寫不下去,她不得不停下來歇歇,然後繼續寫。
妻甯孱弱,幼兒甚小,尚不能言語剛寫到這裡,外面卻傳來了喧嘩的聲音,有仆從在說話:“閣老,您回來了!”
羅宜甯慌忙要把信紙藏起來,疊在衣袖裡。
那人沒有片刻耽誤,已經跨進門來了。
“不用伺候,先退下吧。
”聲音帶着夜色的冰冷,和說不出的疲憊。
羅慎遠進門就看到了她。
紅着眼站在原地看着他,他卻仿佛沒有看到,不予理會,徑直地走向小幾給自己倒茶。
羅宜甯立刻過去端了茶壺,為他倒茶,然後發現茶壺已經不熱了。
她低聲說:“茶都冷了,叫他們送熱的進來吧!”
“不必。
”他從她手裡拿過茶壺,自己倒了水。
果然是冷的,冰冷得從口到喉。
然後羅慎遠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淡淡說:“你要是過來問陸嘉學的,他的命已經保住了。
震撼邊疆二十餘年,皇上留他有用,不會輕易殺他的,但應該也永遠不會在京城呆下去了。
你也别問我了。
其餘黨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不會放過。
”
羅宜甯怎麼不知道他的疏遠,她輕聲說:“我不是來問他的。
”
“難道是問我的?”他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
羅宜甯拉住他的衣袖,聲音很低:“三哥,看到錦衣衛,我以為是你謀劃,我不知道!道衍讓我入宮,我隻是想幫你”
羅慎遠揮開了她的手:“羅宜甯,我現在不想聽這些。
”
羅宜甯沉默了,嘴唇微微地抖,然後她緩緩地說:“我不得不救他羅慎遠,我的心已經完全屬于另一個人了,分不出空隙給他。
即便那個人……”她的眼淚滾下來,她不想哭,但就是忍不住,“即便那個人他要利用我,他要害我。
但我都無法不喜歡他。
所以我才愧疚!因為我回報不起他那樣救我,正是我無法回應,隻能還他一條性命!”
羅宜甯說後退撞到長案上。
眼淚橫流。
羅慎遠似乎被她所觸動,他緊緊地盯着她,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然而他的目光卻下移,看到那落在地上的信紙。
羅慎遠立刻站起來向她走過來:“那是什麼?”
羅宜甯匆忙地撿起來,不要他看到。
但羅慎遠已經壓住了她的身體,伸手就奪。
“你别看!”羅宜甯怎麼能讓他看到,但根本敵不過他的力氣。
羅慎遠見她掩藏,更以為是什麼不得了的東西,甚至不由自主地懷疑,是不是羅宜甯跟别人通信。
這樣一想就更是要到手了,嘴唇緊抿着,伸手就搶了過來。
但當他打開一看的時候,立刻錯愕了。
這“你這是在臨摹我的信?”
羅宜甯惱羞成怒了,被他壓得動彈不得,隻能說:“都讓你别看了!”
羅慎遠放下信紙,一手壓着她,一手把長案上的東西推開。
果然看到了一封被哭濕暈墨的信,那才是他寫的。
“我把信弄壞了。
本想着我補上你就發現不了”
羅宜甯解釋說,有些忐忑,卻發現他突然笑了一聲,然後捏住了她的手:“羅宜甯,你真不會以為,我分不出你的字迹和我的吧?”
她擡頭看着他,眼睛濕潤:“你不仔細看,便能蒙混過關了。
三哥,你别生氣”
羅慎遠卻仍看桌上,不僅有他的信,還有好些她寫壞的信紙,均是讓淚水暈染,字迹模糊得認都認不出來。
他的心頓時一軟,他回來便有人給他報備了羅宜甯的行蹤,知道她在書房呆了很久,那邊是,哭了這麼久麼一直在努力地模仿他的信。
她看着他很久,卻問:“你不生氣了?”
羅慎遠歎了口氣:“我若是生你的氣,那就沒完沒了了。
"
其實他,方才已經不打算殺陸嘉學了。
陸嘉學如果這般壯烈地死在她面前,因為救她而死,那就永遠是她心裡的一道疤,永遠在她心中劃下了沉重的一筆。
他不殺,兩人過去的事,可以因為這場救而圓滿過去。
他要殺,那就永遠都過不去了。
所以他絕不會。
更何況,皇帝本來就沒想殺陸嘉學,隻不過是道衍處于政治考量勸他,必須永絕後患罷了。
雖然她剛才保護陸嘉學的畫面,真的刺痛了他。
但她剛才說的那些話也讓他明白,她并非對陸嘉學動了情,不過是要還了這筆債,還了她與陸嘉學的情分,那他就不生氣。
再更何況,她的确荒誕好玩,他氣不下去了,要氣笑了。
但羅宜甯還是看着他,非要他說出個所以然來。
“罷了!”他的語氣竟有些無奈,不過仍然是冷淡的,“我一天一夜沒有合眼了,沒生你的氣了,我現在想睡覺。
”
羅宜甯才高興起來,緊緊地抱住了他。
喃喃地說:“我看到信的時候,哭了好久。
你以後一定告訴我這些,好不好?”
他隻是嗯了一聲。
既然已經成功了,這信留着也沒有用了。
羅慎遠拿過來揉做一團,想扔掉了。
羅宜甯連忙阻止他:“不行,我還要要的。
”她又把信細細展平了,好好地放進了信封裡,然後塞進了懷裡。
像是什麼寶貝,珍之又重地放好。
羅慎遠看着她腫得跟核桃一樣的眼睛,又熬了夜,真不好看。
但是他看了很久。
她才回頭對他笑了說:“我服侍你睡覺了吧。
”
心裡隻有這個人了,再也裝不下别人了。
羅宜甯聽到了自己的聲音說,從她看到那封信開始,從羅慎遠為了她,放棄殺陸嘉學開始。
這一切,都由不得她來選了。
她也變成了那個脆弱之人。
以後羅慎遠若是想要傷害她,他能夠傷害得很深。
因為從現在開始,她真的對他毫無抵抗了,毫無防備了。
羅宜甯服侍他躺下了,羅慎遠因為疲憊很快就睡着了,但是羅宜甯靠着床沿,看了他好久。
她低下頭去親他的臉。
這輩子啊這個人最後還是打動了他,他真的赢了啊。
她會害怕失去,害怕被放棄,害怕他被人搶走。
甚至有一天他不理會她,她也會跟上去的。
羅宜甯靠在他身側,靜靜地閉上眼。
羅慎遠酣睡一晚,次日醒來,身邊已無她。
伸手摸進被褥裡,卻是一片冰冷。
他皺了皺眉,立刻穿衣起身,待出門後擡頭看去,才發現她是抱着寶哥兒已經在外面玩了,寶哥兒坐在娘親的膝上,咯咯地笑。
他這才放松了,靠着門框看着那兩母子。
她低頭和寶哥兒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擡頭卻是燦爛的笑容:“你終于醒了!要不要吃什麼?”
“餃子。
”羅慎遠說。
“羊肉餡的那個。
"
“那我去給你做。
”她把寶哥兒交給他,然後帶着丫頭去廚房了。
羅慎遠抱着他兒子,寶哥兒在爹的懷裡扭,然後一個小巴掌糊上他爹的臉。
羅慎遠捏着兒子軟和的臉,居然對他笑了笑:“你遲早落我手裡的,知不知道?”
寶哥兒年幼懵懂,這冷面怪人笑什麼呢!他并不知道未來漫長的讀書路,會在父親的威嚴的管教下度過。
羅慎遠吃了早膳後不久,就立刻要去處理剩下的事。
他乘了馬車,先去牢裡看了陸嘉學。
陸嘉學正躺着喝茶,半死不活的,神情卻很淡定。
自他救了羅宜甯之後,仿佛是解開了某個心結,竟然比原來更逍遙了,身陷牢獄也毫不在意。
也許是終于完成了某個抱憾之事吧。
“羅閣老過來了啊!”陸嘉學嘲諷地笑了笑,用女人讓他折服,他自然沒什麼尊敬的。
羅慎遠站到他面前,他突然想起,這個牢曾經關過楊淩。
他就在這裡半跪着,握着楊淩的手聽完了他最後一席話。
然後他決定了,要讓天地間正氣永存。
不管是以什麼方式,和手段。
“你心裡想什麼,我都知道。
”羅慎遠慢慢走到了陸嘉學身邊,語氣淡淡的。
這個曾經在他面前卑微的青年,現在舉手投足氣勢十足,有淩雲之志,有毫無顧忌的淩厲手段。
的确厲害。
陸嘉學笑了笑:“閣老沒拿宜甯撒氣?”
羅慎遠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你死是一件多容易的事?你既然珍惜她救回來的命,就别激怒我。
”
陸嘉學沉默了,好像又回到當初的侯府庶子身上,一無所有。
羅慎遠俯下身,看着他身上滲血的繃帶,說:“放心,不會讓你死的。
不過一你這輩子也别想回來了。
我也隻是來見你最後一次,半個月後會送你去邊關監禁。
”
“至于你和她過去的事,畢竟,那就是過去的事了。
”羅慎遠站起身,走出了牢房。
他最後輕輕地說:“陸大人,再見了。
"
陸嘉學不再說話,他看到羅慎遠消失,才捏緊了手中的珠串。
耳邊是她的聲音,交織在牢房昏暗的光線中,如春光明媚:“陸嘉學,你為什麼娶我啊?
陸嘉學,為什麼笑我的字難看啊!昙花有什麼好看的陸嘉學,你抱回來的狗好醜啊!”最後那個聲音是,“疼不疼?陸嘉學,疼不疼?”
他閉上眼睛,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疼啊,羅宜甯。
再疼,也沒有了,連疼他都不會擁有了。
兩個月的苦寒,京城中一片肅殺,死傷者衆。
而苦寒過後,終于是春天了。
二月春風似剪刀,院内的積雪早就融了,小池的水慢慢長高了。
早春的荷葉長了簇新的尖芽,淡紅色的嫩芽。
坐在乳娘懷裡的寶哥兒,伸長了手去捉垂下來的拂柳,抓了一把嫩芽,回頭捧着給宜甯看:“娘娘、娘娘。
”
羅宜甯把他抱過來,摸了摸他的後背,沒有出汗。
她看着眼前的春·色怔了怔。
宮變的結果終于下來了,周應友被斬首,皇後被廢,三皇子拘禁。
大皇子成功地登上了皇位。
皇上果然沒有殺陸嘉學,而是連貶數級,讓他遠赴較為偏遠的朔州衛任閑職。
養傷一月,就立刻送去了朔州衛。
說是閑職,實則羅慎遠親自派人監視。
也許有一天外族入侵,他還是會變成那個權傾天下的陸都督,如果沒有,皇上會一直壓着他,而且永遠不會晉升。
異族不滅,陸嘉學一日不會死。
羅宜甯突然醒悟了這個道理。
因為在這上面,真的沒有人能比得過他。
她想到陸嘉學隻能沉默,虧欠他的還不清,這也算是最後幫他了。
希望他在邊關過得好些,比在京城裡好就行比她在的時候好。
程琅為了不連累家族,自動投了首。
皇帝為洩恨,打殺了一大幫人,現在消了氣了倒也和順。
程琅貶為庶人,他反而不在意這個,跟着程大老爺去杭州行商了。
還來看了羅宜甯的孩子,給寶哥兒留了禮物,不過全被寶哥兒他爹扔進了庫房裡,永不得開啟。
他立離開北直隸的時候,還從外面抱了一個三歲大的孩子回來,是當年蓮撫所生的。
謝蘊自看到那個孩子之後,就再也沒有在外面提起過孩子這回事。
内心的諸多滋味,隻有自己才知道。
自宮變一事後,羅慎遠現在在朝中舉足輕重。
隻不過他與汪遠算是對立了,跟汪遠鬥,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個盡頭。
林海如坐在羅宜甯身後,拉着羅宜甯的手。
羅宜甯這才回過神來,就聽到問她:“一你什麼時候告訴他?”
“等他回來再說吧。
”羅宜甯把亂蹦的寶哥兒交給了乳母,她根本不急,“才兩個月呢。
”
林海如看着她那小腹,幽幽地歎了口氣:“你這肚皮裡要是再蹦出一個小子來,羅三可就頭痛了”搶床的人多一個,毛頭小子多一個,可沒有閨女貼心啊。
寶哥兒最近學說話了,很興奮地拍手說:“爹爹!頭痛!”
林海如被他逗得直樂,點他的額頭:“哎喲,你還高興呢!”
外面閣老卻回來了,剛處理完周應友的黨羽餘孽,他且累着呢。
回來後宜甯給他上茶,跟他聊了一大堆,羅慎遠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她說話,可能在思考。
宜甯最後才說:“哦,對了,有個事要告訴你?”
羅慎遠擡頭:“嗯?”
終于回神了吧!
羅宜甯說:“你兒子可能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其實才兩個月,要不是最近寶哥兒食欲不振,給他請大夫瞧,她都不知道。
但是跟他分享消息的時候,嘴角還是不停地往上翹。
羅慎遠頓了片刻,好久才說:“哦,那讓婆子給你做些好吃的,膳食要跟上。
”
羅宜甯看着他:“然後呢?”
“然後?好好養胎不要走動啊。
”羅慎遠繼續說,然後他放下書,準備進房中更衣。
結果過門檻的時候,他又被門檻給絆了一下。
聽到她在後面輕快的笑聲,羅慎遠一開始也惱,後面竟跟着笑了起來。
羅慎遠換了衣服出來,她帶着寶哥兒在喝水,跟他說:“父親寫信過來,說以後讓寶哥兒去衛所習武"
“你見過哪個閣老的兒子是将軍的?”羅慎遠換了身常服,在她身邊坐下來,“簡直是胡鬧。
”
羅宜甯卻靠上了他的腿,然後閉上了眼睛。
羅慎遠還有事要做,她卻說:“唉,你讓我靠一會兒吧!昨晚被這小子折騰一宿,好累啊。
”
他自然沒有說什麼,放松了身體讓她靠着自己。
再一會兒去看,母子二也許是三人,都睡着了。
依靠着他,靜靜的。
羅慎遠才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大一小的臉。
看着什麼疲憊都沒有了,這樣靜靜的,多好。
他隻求這樣的歲月靜好而已。
孤僻了半生的靈魂,找到一個足以偎依的溫暖。
便也夠了。
羅家門外。
有人自千裡而回,人家用馬拉車,他卻用的是驢。
他從驢車上跳下來。
雖然皮膚已經曬得烏漆抹黑了,但他還是堅持打開了折扇,遮擋虛無的太陽。
看着羅家高高的門檐,感歎:“唉,當了閣老就是不一樣!”
羅慎遠一月前就讓他回京述職了,正好高升,他卻現在才趕回來。
路上他的驢鬧脾氣啊。
林茂的随從幾步上前扣響房門。
不等小厮說話,林茂就笑了一聲:“開門,青天大老爺來拜訪了!"
羅宜甯竟然渾身一顫,然後從夢中醒過來了。
以後日子,更有得熱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