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昭南沒說話,他等着甯媛說。
夏阿婆卻眉心擰了擰,先問:“你是怕你養母還會找上門,甚至找到你學校去?
”
甯媛覺得老太太确實是個厲害的老太太,她苦笑了一下:“她是肯定會再找來的。
”
她頓了頓:“我不知道她想做什麼,反正肯定不是好事,好事也輪不到我。
”
唐老也臉色黑了黑:“如果是這樣,你高考會受影響。
”
一個高考學生,家裡拖後腿的三天兩頭來鬧事,怎麼能考得好?
甯媛幹脆地道:“所以,我們要馬上搬家去縣裡,我會請老支書幫忙,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們的落腳點。
”
等高考完了,就去外省讀大學,甯錦雲還能怎麼樣?
夏阿婆闆着臉,夾了個鴨子腿給甯媛碗裡:“這種養母,你幹脆斷了往來算了!
”
甯媛沉默了一會,才道:“但我爸對我挺好的,會背着我媽給我糖吃。
”
甯錦雲刻薄她、教訓她的時候,養父甯竹留會護着她,幫她說話,偶爾也會偷偷給她一顆糖。
雖然甯錦雲通常會更生氣,罵她更厲害,但這份養父的情,她記着。
上輩子,她嫁給李延第二年,剛把養父和養母接到身邊伺候一年多,養父就死了。
她可以不在乎甯錦雲,但沒辦法用同樣的态度對待給過自己溫暖的甯竹留。
更何況,還有一直很疼她的大哥……大哥對她好,也對養父母很好。
這個家給她好的,壞的都有,并不完全一無是處,冰冷難受。
就是因為這樣,她上輩子才舍不得。
“我不想我媽拿我爸和大哥來威脅我,現在是高考前,先躲開,等考上大學,我把你們接出去,再和他們聯系。
”
甯媛平靜地道。
她還會不舍得養父和大哥,但是會有分寸,更不被甯錦雲裹脅。
夏阿婆擰着眉心:“既然你都安排好了,我看最好趁夜裡搬走,不要被人看見。
”
親緣難斷,甯媛這年紀,想得這麼清楚,已經很難得。
唐老爺子卻有點遲疑:“但是,我和夏阿婆還沒有文件下來,我們能走嗎?
”
公社裡其他下放改造的人,大部分都跟小南一樣,漸漸平反恢複了工作或者待遇。
但是他老伴這個地主婆的身份,也确實沒有什麼能平反的。
甯媛笑了笑,大眼明亮:“這你們放心,我有解決的辦法。
”
見甯媛那麼笃定,兩老就放心了,這小丫頭辦事兒幹脆利落又踏實。
不會騙他們。
幾個人定下了搬家日子,就繼續吃飯了。
甯媛特地還開了兩瓶上周末從縣裡買來的玻璃瓶橘子汽水。
甜甜的飲料,哪怕帶着濃重的工業糖精味,也似乎緩解了被甯錦雲和葛主任攪亂的氣氛。
甯媛心情也好多了。
吃甜的,雖然會胖,但果然能刺激多巴胺的分泌,讓人心情好點。
飯後,榮昭南送了兩老回了他們的屋子。
然後回到牛棚小屋,他一邊打水,一邊像随意地問甯媛:“今天你媽帶着好工作來找你,你為什麼不同意?
”
省教育廳學生處現在是個香饽饽,沒關系的大學畢業生都不一定能進去。
她現在算一步到位,還省了上大學的功夫,為什麼非要留在鄉下?
甯媛一邊洗碗,一邊嘲諷地道:“我那個媽,我還不知道嗎,她要能認識葛主任那種人物,八百年前就能宣揚的整條街都知道。
”
葛主任現在說她是甯錦雲的好友,這不是扯淡嗎?
“再說了,那葛主任看我的眼神,你不覺得像看貨嗎?
”甯媛問。
榮昭南眯了眯狹長的眼:“你是猜測,你媽拿你跟她交易什麼?
”
甯媛扯扯唇角,用力地把洗好的搪瓷碗一放:“八九不離十,好事都隻會發生在我二姐甯美美身上!
”
天上隻會掉陷阱,不會掉餡餅,她可不想被嘎腰子。
就是不知道她媽到底怎麼搭上葛主任的線,又到底拿她交易什麼了。
榮昭南看着甯媛冷着臉的樣子,忽然想起她家幾個孩子的名字。
除了老大是公開領養的烈士遺孤,原本是老名字,連姓都沒換。
剩下老二甯衛兵、老三甯美美的名字都是現在常見又流行的“俗”名字。
說白了就是淺薄無深意,随大流,比他們父母甯錦雲和甯竹留的文氣都差遠了。
但甯錦雲和甯竹留以前合适甯家家生傭人,所以是甯家取的。
可甯媛的這個媛字,于《廣韻》《集韻》《說文》裡提及為音、容貌都美的雅字,常用語境是身世顯赫的富貴名媛。
怎麼看都和甯衛兵、甯美美完全不是一路貨。
榮昭南眯了眯眼:“你是怎麼知道自己不是甯家親生的,你的名字是你媽媽取的?
”
甯媛一邊洗碗,一邊找了個聽起來合理的理由:“我有一次無意間聽到大姨和我媽說話,就知道了。
”
總不能說上輩子知道的,還是甯錦雲告訴她的。
人家隻會覺得她精神有毛病或者開玩笑。
她頓了頓:“至于我的名字,據說是我外婆取的。
”
榮昭南又問:“那你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嗎?
”
她外婆也是傭人吧,這麼有文化。
甯媛放下洗碗布,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歪着腦袋想了想——
“據說當初外婆在省城錦頭巷甯家做奶媽,甯家全家族搬去香港和海外的時候,很混亂和匆忙。
”
“我就被裝在籃子裡,扔在甯家祠堂的角落。
”
榮昭南清冷的眼底精光一閃,不動聲色地問:“你的意思是,你可能主家甯家的孩子?
”
甯媛手裡的翡翠玉辣椒是好東西。
甯媛卻無奈地笑了起來:“說什麼傻話,我就算是甯家的孩子,也不可能是主家的。
”
榮昭南見她那麼肯定:“你怎麼知道?
”
甯媛歎了口氣:“因為我外婆就是主家小少爺的奶媽子,她不可能不認得主家的孩子。
”
外婆在世時說過,甯家是個很大的家族,整個錦頭巷住了三百多人,大部分都姓甯。
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甯家真正富貴的就是主家和親近的那兩系旁支出了好些大人物。
但剩下幾百人族人都是依附着讨生活,不少人甚至給主家的各産業當佃農、跑貨、扛包等打工。
甯家主家和近支的有錢人是不可能扔了自己孩子的。
她猜測自己大概是哪個窮旁支生的,所以才會跑路的時候扔了她。
上輩子,甯錦雲曾經瞎扯什麼自己被親父母抛棄,是她跪求外婆外公收養自己的話。
現在細想,甯錦雲後半句是假的,但前半句是真的——她确實是親生父母不要的。
甯媛看着窗外,回憶着外婆說過的話——
“當年不是所有姓甯都能湊齊路費去香港和海外的,錦頭巷裡,不少連人老婆孩子都不要,也要攀着主家的車隊去香港。
”
不光是甯家這樣。
五六十年代,赴港澳的通道即将關閉前,從内地要去香港的很多人家,都是這樣的,抛妻棄子的離開。
時間太緊張,用一片混亂形容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