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媛看着自己的養父。

　　他一雙舊的解放膠鞋，灰色的夏季舊工裝，他溝壑縱橫的臉是疲憊與生活的痕迹。

　　看起來和所有這個年代的中年工人沒區别，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一如她前世今生的記憶，是個老實而局促的父親。

　　她從未曾懷疑過他。

　　甯媛垂下眼睛，掩蓋掉眼底的複雜，聲音仿佛也溫和了下來——

　　“對不起，爸……我知道我是你們撿回來養大的，該孝順你們的，别賣我，我工作以後賺了錢，都給你們。
”

　　不管怎麼樣，她不會允許自己被扣上假裝孤兒不認父母的惡毒養女帽子。

　　更不許唐老和夏阿婆被自己連累！

　　周圍的人看着甯竹留夫妻越發的不滿和譴責，甯錦雲捂住臉氣恨得渾身發抖，卻不敢說什麼。

　　甯竹留臉色陰沉了一瞬間，一臉難過地道：“小妹，一切都是誤會，爸隻是想來看看你……不想給你增加負擔。
”

　　甯媛看着他們的大包小包，淡淡地道：“爸、媽，你們還沒有落腳地吧，我帶你們去住學校的招待所，給你們買飯吧？
”

　　說着，她轉身向宿舍外走去。

　　甯竹留忙點頭，狠狠拉了一把邊上的甯錦雲：“還不走！
”

　　甯錦雲什麼都沒說，她這輩子就不是個沉得住氣的人。

　　但這次，她面無表情地跟着甯竹留走了。

　　周圍的人都忍不住低聲道：“果然，不是親生的，就不是親生的……”

　　甯竹留和甯錦雲臉色都不好看，有些事自己可以做，别人說出就讓人不好受了。

　　……

　　嚴陽陽目送甯媛離開，然後，轉身馬上匆匆往教官宿舍走！

　　“你去哪裡？
”靳邊疆一把拉住她。

　　嚴陽陽皺起英秀的眉：“我得去找甯媛的表哥，我不放心甯甯一個人跟他們走，萬一他們綁架甯甯賣掉她怎麼辦！
”

　　她神經粗糙，小暴脾氣，不代表她沒腦子，知道這是家事，外人不好摻和。

　　靳邊疆：“……”

　　他歎了口氣，展現未來法律人的嚴謹：“首先，學校招待所不遠，他們一對外地夫妻很難光天化日在複大綁架一個大活人，其次……”

　　靳邊疆頓了頓：“甯媛是父母都不是親生的，那榮總教官這個表哥又是哪裡來的，你貿然去找合适嗎？
”

　　嚴陽陽一愣，摸了摸頭：“這……也許甯媛的親父母早逝，孩子給了養父母，結果養父母不是個東西。
”

　　她越說越肯定：“但甯媛的親表哥還是個東西，退役了回來找甯甯？
”

　　靳邊疆：“……”

　　大姐，你都把故事缺漏的地方自動編圓滿了，我能說什麼？

　　“行吧，我陪師妹去。
”靳邊疆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鏡。

　　甯媛這個小師妹看起來有很多秘密，但那個姑娘取财有道，從不遮掩，不像心不正的人。

　　甯媛陪着甯竹留和甯錦雲一起到了學校的招待所。

　　有了探親介紹信，房間很快開好。

　　趁着甯媛去幫他們拿熱水瓶的時候，甯竹留警告性地看着甯錦雲——

　　“你最好不要在小妹面前再瞎扯話，不會說話，就忍着别說，閉嘴！
”

　　他剛才沒擋着甯錦雲演被抛棄養母的戲，是因為他不知道小妹心裡對自己，對這個家還有多少情分。

　　如果小妹翅膀硬了，那總得有能拿捏她的東西才行，名聲對大學生來講當然很重要。

　　但甯錦雲這蠢貨明顯嘴硬，腦子不夠用。

　　搞得所有人都知道小妹跑來滬上，是被她這無良養母逼得的！

　　“知道了！
”甯錦雲垂下眼，眼裡都是冰涼的恨意，沒讓甯竹留看見。

　　她沒有按照原計劃那樣，在甯媛的同學面前喊甯媛插隊就跟男人亂睡覺，搞破鞋、偷翡翠辣椒。

　　還不夠忍耐他和大姐生的賤種嗎？

　　甯竹留繼續皺眉叮囑：“還有，小妹以前結過婚的事，她既然誰也沒說，你也不準提，我先探探情況！
”

　　甯錦雲像是被他打老實了，面無表情地道：“好。
”

　　兩人剛說完話，甯媛就已經提了熱水壺出來：“房間在二樓，我們上去吧。
”

　　甯竹留點點頭，甯錦雲習慣性地要把自己包袱塞甯媛手裡，讓她拿。

　　甯竹留一眼瞪過去，甯錦雲僵硬地收回了包袱，自己提着。

　　“走吧，小妹。
”甯竹留溫和地轉頭看着甯媛。

　　甯媛把他們剛才的小動作看在眼裡，眼神閃了閃。

　　養父，似乎并不一直像自己印象裡那樣，總被甯錦雲欺負。

　　她沒說什麼，領着他們上了樓上的房間，把東西放進去：“你們先住着，我給你們打飯上來。
”

　　甯竹留放下東西後，卻搖搖頭，把甯錦雲剛才那包錢硬塞在她手裡——

　　“小妹，爸知道，你媽一直不着調，她偏心眼偏得沒處說，你委屈了，以後爸不會再慣着你媽的臭毛病。
”

　　甯錦雲盯着那些錢，臉色愈發陰沉。

　　甯媛沒像以前一樣露出感動的表情，隻是把錢放在桌子上輕聲道——

　　“爸，你不容易，我一直都知道，這些天我在勤工儉學，你們住招待所的錢，我來結。
”

　　甯竹留聽在心裡，覺得她隻是對甯錦雲寒心，可對自己一如既往的信任、依賴。

　　他溫和地道：“住招待所和我們吃飯的事兒，你不要擔心，爸這裡有朋友，錢賬會挂在他名下。
”

　　甯媛一愣：“朋友？
”

　　甯竹留怎麼會有滬上的朋友，還能讓複大招待所挂賬？

　　她兩輩子都沒聽過。

　　正說話間，忽然一道沉穩高挺的人影提着大包小包走了進來。

　　“甯師傅，原來你住的這間房，叫我好找！
”

　　甯媛看向門口，一個大約大眼、高鼻三十歲左右的俊朗斯文男人站在門口。

　　他左手提着一個尼龍布袋子，右手一網兜水果餅幹。

　　對方一見她，還愣了一下，然後反應過來，笑了笑：“這就是甯師傅家在複大讀書的姑娘吧？
”

　　甯竹留有些局促地迎上去：“對，這是我小女兒甯媛，小唐，你怎麼這個點過來了，還沒吃飯吧？
”

　　說完，他朝着甯媛遲疑了下：“那個……小妹，快叫人。
”

　　甯媛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長得斯文俊秀的男人：“唐……”

　　唐鈞卻擺擺手，有點無奈的打斷：“别叫我唐叔啊，我可沒結婚，叫我唐大哥就行。
”

　　甯媛沒說什麼，淡淡地道：“唐大哥。
”

　　唐鈞笑了笑，就像一切成年人沒有太多興緻和讀書的小姑娘說話，他徑自看向甯竹留——

　　“甯師傅，我爸還在的時候，就說甯師傅難得到滬上，一定要把您當恩人招待。
”

　　說着，唐鈞把手裡的袋子晃了晃：“這時節吃大閘蟹最合适，我拿了些來請招待所的廚房做了，還帶了紹興黃酒。
”

　　甯媛看着對方這架勢，是要在複大招待所請他們全家吃飯。

　　唐鈞看着甯媛，客氣地問：“小甯今晚有晚自習嗎？
吃了，再去上晚自習，還是現在先忙？
”

　　甯媛眼角餘光掃了一眼甯錦雲。

　　她坐在那，根本不看自己，可那種憎恨自己的感覺愈發濃烈。

　　甯媛一直都知道甯錦雲從小不太喜歡自己，可現在甯錦雲那麼恨自己還壓抑着，為什麼？

　　僅僅因為自己考了好大學？

　　“好。
”甯媛大眼閃了閃，點點頭。

　　複大的招待所吃飯的地方比小縣城的要好很多，畢竟經常接待來訪的國内外學者和賓客。

　　唐鈞選擇了一個包房，方便聊天吃飯。

　　甯媛吃飯前，說肚子疼，去了一趟衛生間。

　　回來的時候，已經上了好些菜，主菜是唐鈞拿來的大閘蟹，隻隻看起來個大滿黃。

　　吃飯的時候，唐鈞和甯竹留在說話，或者說主要是唐鈞在保持場面不冷場。

　　甯竹留一個老實巴交的工廠工人沒什麼見識，巴巴地聽的多。

　　唐鈞是那種很容易讓人如沐春風的人，說話有分寸，聽得出談吐博學。

　　他沒有絲毫看不起甯竹留一家子從小地方來的意思，禮貌地盡地主之誼。

　　甯媛吃完了，說了句先走，他也客氣地點點頭。

　　甯竹留送她出來，看着甯媛欲言又止。

　　甯媛看着他的樣子，明眸微閃：“爸，有事，你就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