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響,籠罩暗夜之中無聲五形的宮殿,此時處處是嘈急的雨聲。
檐下晦暗的宮燈翻飛不止,搖晃不定,突然呼啦啦滅了一片,攏心殿内伺候的宮人壓抑着尖利的嗓音小聲咒罵道:“這是什麼鬼天氣!
這麼一會,燈滅了幾回了!
”
說着,他取下熄滅的幾盞宮燈重新點亮。
一旁,另外一個宮人接過他手中點好的宮燈重新挂在屋檐下,小聲勸阻道:“别抱怨了。
小心被人聽見,太皇太妃身體一直好好地,這段日子卻添了夢魇的毛病,時常睡不好覺。
這回突然昏厥,還不知如何呢!
你可别将這事說出去,不吉利!
”
風吹的殿門輕微晃動,端王爺從殿内走出,太醫令于道遠恭敬的跟在他身後,說道:“太皇太妃一向身體康健,突然昏迷不起,微臣一時之間也難以查明原因。
但方才施針之後,太皇太妃已然蘇醒,暫時沒什麼大礙,臣這幾日會悉心診治,以求盡快查出病因。
”
然而,端王爺還沒有說話,裡面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
于道遠面色一變,顧不上跟端王爺說話,便反身回了殿内。
窗外嘩啦啦的雨聲傳進攏心殿,仿佛讓層層紗幔之後的人受了驚。
祁太皇太妃原本迷蒙的眼睛此時睜的渾圓,躺在寬大的床榻之上,嘴巴張的老大,仿佛方才的一聲嘶嚎耗盡了她的力氣,讓她一時間不能再發出聲音。
她聽見腳步聲靠近,緩慢的轉動脖子,迷茫的看向四周,然而,那些輕薄的白色帳幔如同浮雲般遮住了她的視線,讓她心中沒來由的升起一陣煩躁。
“來人……來人……”
床榻邊侍立的宮女有些手足無措,慌亂道:“太皇太妃,奴婢在這呢?
”她看見于道遠反身回來,連忙求助道:“于太醫,您趕快瞧瞧,太皇太妃究竟是怎麼了?
”
于道遠上前細細去看祁太皇太妃的神色,見她眼珠渾濁昏黃,已經失去了往日的溫和親善,取而代之的,是将死之時的恐懼無助。
于道遠心中一驚,上前一步要為她号脈。
卻見對方突然轉頭看向他,瘋狂的朝他撲了過去,死死的掐住了她的脖子:“我要殺了你!
殺了你!
殺了你!
”
于道遠不知道她哪裡來的這麼大力氣,喉嚨被對方緊緊扼住,耳邊是瘋魔般的叫喊。
他想要掙紮,卻又怕傷了祁太皇太妃,被掐的眼睛翻白,面色青紫。
一旁的侍女手忙腳亂,怎麼也拉不開二人。
端王隻晚了于道遠一步進來,沒想到竟看見這副情形,饒是他閱曆無數,也被驚的夠嗆,愣了好半晌才回神。
連忙上前去拉祁太皇太妃,道:“母妃!
母妃?
是兒臣啊!
您怎麼了?
”
祁太皇太妃一聽見端王的聲音,緩緩清醒過來,目光轉向他的同時,手上的力道也松了開來。
于道遠被兩個内侍趁機往後拖了幾步,幾人一起跌坐在地上。
内侍結巴着問道:“于太醫,您,您沒事吧?
”
于道遠捂着自己的喉嚨,隻覺得火辣辣的疼痛,躬着腰一陣猛烈的咳嗽。
他勉力擡眼看向祁太皇太妃,面上滿是疑惑不解。
這等突然瘋魔的情狀,不可能毫無原因,要麼是突然受了刺激,要麼是外力所至。
可祁太皇太妃在内宮之中,連太後都要敬她三分,誰又能威脅刺激到她?
他朝内侍擺手,勉強說道:沒事……扶我起來……”
祁太皇太妃在端王面前漸漸止住了呼喊,一點點恢複了那種茫然不知身在何處的神情。
她面色蒼白中帶着幾分不正常的潮紅,眼下青黑頭發蓬亂,與平日端莊矜貴的太皇太妃簡直判若兩人。
于道遠将自己的猜測說給端王聽,端王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從宮女手中接過一杯茶,試了試冷熱,才遞到祁太皇太妃唇邊,低聲安慰她道:“母妃,天色晚了,您該休息了。
”
雨幕中,突然亮起一道閃電,伴着轟隆隆的雷聲将整個内殿照的通亮。
祁太皇太妃渾身一個激靈,緊接着篩糠般顫抖起來,緊緊抓住端王的手,端王手中的茶盞滾落到地上,摔了個粉粹。
杯中溫熱的水全淋在了他的袍袖上。
然而,他卻顧不上這個,因為祁太皇太妃突然大聲喊道:“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回來了!
她要攪的大安不得安甯!
大安要完了!
完了!
完了!
”
殿内的所有人的面容都被這幾句話驚得褪了血色!
祁太皇太妃卻仍舊喋喋不休,見無人響應她,随即更加大聲的喊道:“你們要相信我!
她回來了!
她若回來,你們都得死!
”
她的手臂穿過端王的桎梏用力往前伸着,尖尖的指甲虛劃到每一個人的臉上。
于道遠隻覺得頭皮發麻,他不過是一介禦醫,見了這等事情,無異于大禍臨頭!
他不知道對方口中的‘她’是指誰,隻能戰戰兢兢的跪在一旁,不敢說話。
額頭上密布的一層細汗,經冷風一吹,不禁讓他打了一個寒噤。
端王掃了衆人一眼,說道:“母妃不過是一時夢魇,說些胡話罷了。
此事不可外傳!
”
衆人巴不得他這麼說,連忙答應。
然而祁太皇太妃仿佛聽懂了他所說的話,道:“谏兒,你聽我說……”
端王面色變得不好看,他揮揮手,讓所有人都下去。
衆人生怕聽到什麼不該聽的事情小命不保,都慌忙退了出去。
于道遠退出門外,隐隐約約聽見一個‘蘇’字,頓時腳下一軟,差點栽倒在台階上。
緊接着也不顧大雨滂沱,沖進雨中遠遠離開了攏心殿。
暴雨從天幕之中狠狠砸下,鋪天蓋地,絲毫不留情面。
宋太後聽說太皇太妃深夜病重,穿過陰影重重的飛檐長廊冒雨前來。
卻正好看見祁太皇太妃突然沖出樓閣,從二樓的欄杆出一躍而下!
“母妃!
”端王從裡面追出,搖搖伸出手想要拉住她,然而卻是徒勞。
憑空一道極其炫目的閃電當空劈下,伴着震耳欲聾的雷明。
将祁太皇太妃的屍身和血迹照的清晰無比!
宋太後震驚的看着眼前這一幕,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天光熹微,狂風驟雨終于悄然停息。
祁太妃死的莫名其妙太過慘烈,民間的說法,‘橫死’之人不可入祖墳,不得善終而福瑞缺失,會影響活着的親人的氣運。
但她是端王爺的養母,身份尊貴。
皇上此時又遠在離宮,衆人一時間都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最終,太後決定為祁太皇太妃的棺椁送到大普渡寺連做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超度使其‘往生’,然後再入皇陵歸寝。
端王爺并無異議,卻提議将祁太皇太妃的棺椁送到崇元寺,而非大普渡寺。
衆人不解,端王卻也不解釋,太後尊重他的意見,同意了此事。
但事後卻有人傳起閑話,說祁太皇太妃是要避諱渡王的生母,先皇的蘇貴妃。
衆人更加不明白,卻無人來解答。
隻有于道遠心驚肉跳了一陣,連猜測都不敢,強自壓着心中的恐慌。
崇元寺與大普渡寺一北一南,香火也十分旺盛。
先祖時,皇家做法事或停靈皆在此處,算得上是皇家寺廟,但随着京城的擴建和修繕愈發往南,崇元寺便漸漸冷落下來。
但各處佛殿香爐,遊廊山石,無一處不精緻富麗,雖是冬日,庭院裡仍不顯肅清孤寂,青松灰石,明黃短幔,長明燈燭相映在一處,更顯殿堂内的佛像寶相莊嚴。
畢竟曾是皇家眷顧的寺廟,這份輝煌又不失淡然的氣度,着實讓人贊歎。
紀成霖跟着衆人下了馬車,打量起眼前寺廟鮮亮莊嚴的門面。
匾額乃是出自太祖手筆,雄厚有力,氣勢磅礴。
黃牆鬥檐之内,便可見高高的佛塔伫立其中,鐘樓和鼓樓分列東西,皆是敬順仰止之地。
步入院中,四周圍石護欄,透過明黃短幔能隐約看見殿中金佛前香霧缭繞。
據說崇元寺殿内的梁棟外包沉香木,其餘建築構建不乏及其名貴的金絲楠木,比之太廟也差不了幾分。
太後扶着女官的手緩緩步入,路過側立在兩邊的百官之時,着意停下腳步看了紀成霖一眼。
紀成霖心下打鼓,将腰彎的更低了些。
“太後娘娘有何吩咐?
”
宋太後目視前方,淡淡道:“聽說紀爾岚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
紀成霖感覺四處的目光都朝他這裡會聚過來,頗有些如芒在背之感,說道:“回太後娘娘的話,的确如此。
”
“那,你可知她的真實身世?
”
紀成霖不知道太後當衆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一時頭上冷汗涔涔而下。
答道:“臣……不知……”
宋太後的面色雖然冷淡,卻不顯嚴厲,道:“嗯……哀家見過她幾面,倒是覺得這孩子十分靈秀聰穎,若是放任她自己在外面野生野長,就平白耽誤了這孩子的好資質。
不如,讓她過些日子進宮來陪哀家住一段日子。
”
紀爾岚從紀府出來之後,緊接着就随渡王去了雁蕩山,幾乎人盡皆知,太後自然也是清清楚楚。
如今卻來與他說這樣的話,是存了什麼心?
紀成霖越發疑惑太後的用意,強壓下心中的驚訝,使自己面容平靜,說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