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宮門開啟,上朝的官員們便一個個列隊魚貫而入,很快,人聲鼎沸的含光門前便隻剩下了一輛輛空蕩蕩的馬車,和在馬車前等候主人們下朝回家的,閑適的侍從們。
和一個隻能躲在馬車上,咬牙切齒的商如意。
宇文曄臨走前留下的那句話,讓她面紅耳赤,臉上直發燒,好半天都消不下去滾燙的溫度,直到過了許久,見自家小姐還悶在馬車裡,圖舍兒都有些擔心了,趴在窗邊輕聲問道:“小姐,你沒事吧?
”
“沒,沒事。
”
“那我們要回去嗎?
”
“……不了。
”
雖然心裡還有些憤懣的,可商如意還是乖乖的留下來。
除開兩個人剛剛爭執鬥嘴的戲謔,平複心情之後再想,這還是宇文曄第一次要她陪自己上朝,而且,還不允許自己離開,一定要留在大興宮外等他。
說起來的確有些奇怪,他明知道自己昨夜沒睡好,今天需要補眠,而宇文曄平時也不是個不體貼的人。
難道,讓自己在這裡等他,是有什麽深意嗎?
想到這裡,商如意忍不住擡手撩起簾子的一角看向外面,周圍大多都是些跟他們一樣送了各級官員前來上朝,家離得遠的,馬車就繼續停留在宮門外,等待下了朝會後接上主人再返程回家;而守在馬車前的,也都是些車夫,仆從和侍女,因為無聊,有些人正靠在車廂上打瞌睡,有些人則跟相熟的湊到一起說些閑話,並沒有什麽奇怪的人和事。
所以,宇文曄讓自己在這裡等著,也並沒有什麽特殊的含義了?
想到這裡,商如意又忍不住咬了咬牙。
正在這時,圖舍兒湊了腦袋上來,笑嘻嘻的道:“小姐,姑爺跟你還真是一刻都分不開,連上朝這會兒時間都舍不得讓你回去。
”
商如意臉上一熱,瞪了她一眼:“就你話多!
”
說完,便縮了回去。
外頭的圖舍兒捂著嘴笑了半日,見她不肯理自己,便湊到前面去跟車夫說話解悶,而商如意雖然在車廂裡頭有點悶,但也不好意思下去,一來不想再被圖舍兒取笑,二來外頭等候的都是些仆從,若讓人知道她一個將軍夫人,二品誥命,竟也在這裡等夫君下朝,隻怕人家也要笑她的。
於是留在車廂裡,正好昨晚沒睡好,索性靠在窗邊打起瞌睡來。
時間過得很快,不一會兒,周遭便開始響起了腳步聲和喧鬧的人聲。
商如意睡得迷迷糊糊的,想要睜開眼,又有些舍不得醒來,隻能在半夢半醒的混沌間掙紮著,不一會兒,就感覺到馬車微微的晃動了一下,似乎是有人上了馬車。
然後,一個熟悉的氣息,靠近了自己。
有人在溫柔的注視著她。
商如意隱隱知道是誰,她想要醒來,可是,被這樣的氣息籠罩,被這樣的目光凝視,感覺實在太舒服了,就好像預知中那些一定會到來的坎坷和艱險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也被自己遺忘了,天地間,仿佛隻剩下這個小小的空間裡,兩個人平靜安寧的一刻。
她忍不住在睡夢中,也露出一點笑容來。
隨即,耳邊也響起了一聲輕笑。
可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雖然周圍本就腳步淩亂,人聲嘈雜,可這一陣腳步聲卻顯得有些突兀,仿佛突然橫插進這個靜謐安寧的空間裡,讓商如意的心裡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悸動。
她一下子醒了過來。
一睜眼,就看到近在眼前的宇文曄,他那俊美的臉上,此刻也露出了一絲複雜,凝重的神情。
兩人剛一對視,外面就傳來了一個賠笑的聲音——
“大將軍請慢行。
”
商如意一怔,而宇文曄臉上那一點喜色如同退潮時的潮水一般,慢慢的消退了下去,他微微側過臉去,問道:“何事?
”
外面的人道:“太後,請大將軍進宮一敘。
”
“……!
”
商如意一聽,呼吸頓時一沉。
太後……江太後……?
她請宇文曄進宮一敘?
對了,昨天就聽宇文淵說了,在宇文曄為了那十幾萬的降兵而停留扶風不肯回朝的時候,紀泓等老臣都準備彈劾他,幸好太後出面,壓下了這件事,而宇文淵還特地叮囑他今天要進宮謝恩的。
所以現在就是——
商如意下意識的擡頭看向宇文曄,果然,他眼中閃過了一道明亮的光。
少年時的傾慕,本就是最單純,也最乾淨的,哪怕她心中曾經有過酸楚,也曾經有過不堪的嫉妒,但兩人在大岩寺中交心之後,她也願意為宇文曄的心中那一份純淨之地,不去觸碰。
想到這裡,商如意輕出了一口氣,擡起頭來對著宇文曄道:“你去——”
“吧”字還沒出口,就聽見宇文曄低聲道:“跟我下去。
”
“嗯?
”
商如意一愣。
可她還沒反應過來,宇文曄就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拉下了馬車。
剛一站定,就看到一個笑眯眯的內侍站在面前,雖然看到商如意出現露出了意外的神情,但還是立刻恭恭敬敬的對著兩人拱手行禮:“將軍,夫人。
”
商如意看到這個人,心裡忽的一動——
這個內侍,眼生。
之前在洛陽的時候,江皇後幾次傳召自己進宮,派遣的都是同一個內侍盧公公,商如意與他已經相熟;而自江都兵變,玉公公被宇文曄帶回大興城,也留在了江太後身邊服侍,他也是商如意熟悉的人。
可眼前這位,顯然沒怎麽見過。
商如意的心中正疑惑著,就聽見宇文曄道:“不巧,我今日帶著夫人一道出門的。
”
那內侍道:“將軍的意思是——”
宇文曄道:“之前在東都的時候,太後也喜歡我夫人相陪。
既然今天太後傳召,我想帶著夫人一道進宮,不知可否?
”
“……”
那內侍立刻皺起了眉頭。
畢竟,臣子被太後傳召進宮,隻有奉命的分,誰聽說還能再多加一個人的;可誰也都知道,大將軍不是普通的臣子,不僅僅是他從小在江太後身邊教養長大的情分,更重要的是,他的父親就是如今大權在握的大丞相盛國公,他的話,甚至比一些皇親國戚還更管用。
而宇文曄還客客氣氣的道:“曹公公,可以嗎?
”
那曹公公苦著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神情複雜的商如意,終於道:“既是這樣,那,便請將軍夫人隨行吧。
”
說完,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兩位,請。
”
宇文曄這才低頭道:“走吧。
”
商如意也擡頭看了他一眼,無聲的點點頭。
兩人便跟著這位內侍進了含光門。
東都洛陽大緻都是依照大興城的建造,紫微宮也不過就是小了幾分的大興宮罷了,之前商如意幾次進出紫微宮,雖未窺全貌,卻也大緻知曉一些方向和宮殿的位置,所以,這一次進入大興皇宮,她對周遭的一切竟也全不陌生。
隻是,這裡的宮牆更高,宮殿更龐大華美。
雖然楚暘遷都洛陽,將大興宮留在此地置之不理十餘年,可留在大興宮的朝臣們卻並不怠慢,仍舊按照皇帝留居在此時一樣每日進宮,起做辦事,宮中的內侍宮女們也將這裡打理得井井有條,樹木參天,修剪得宜,宮殿奢美,乾淨整潔,一路走來,如同東都的景象再度在眼前出現,卻又更添了幾分夢境中的精緻幻想。
商如意甚至忍不住在心裡冒出了一個完全不該出現的念頭——
如果一切都沒改變……
如果,楚暘還在那個精美溫暖的暖塢中,踩在那龐大的疆域圖上,揮斥方遒,意氣風發的向自己傾述他的夢想……
如果……
“你在想什麽?
”
一個低沉卻冷靜的聲音突然在耳畔響起,商如意一下子回過神,擡頭對上了宇文曄那雙冷峻又清醒的眼睛。
她突然,也清醒過來——
自己,在想什麽?
如果楚暘還在,也許在紫微宮中,那暖塢內,會有天下最美的一處風景。
可整個天下,又會變成什麽樣呢?
也許她流連那一分溫情,可現實和理智都在告訴她,不論如何,那“如果”都不應該再出現!
想到這裡,商如意輕輕的搖了搖頭:“沒,沒想什麽。
”
“……”
宇文曄低頭看著她,沉默了一下,沒說什麽,隻繼續往前走去。
商如意也不再胡思亂想,專注了心神,沿著腳下那條既熟悉又陌生,足夠四架馬車並行的大道往前走,不一會兒,便看見前面不遠的右手方出現了一道高大的宮門。
宮門上,有墨汁淋漓的三個大字——玄德門。
而在她的記憶裡,在洛陽的紫微宮中,那一道門叫做安寧門。
穿過那道門,便進入了皇後的東宮。
就在他們要跟著那曹公公轉進玄德門的時候,商如意突然下意識的停下了腳步,往這條大道的前方看去。
在遠處,幾乎視線不能及之處,似有一道高大巍峨的宮門。
宮門前一片寬闊的廣場,兩邊種著無數的松樹,蔥鬱成林,遠遠看去,仿佛有無數挺拔威武的衛士站在那裡,靜靜的等待著什麽。
商如意的心跳突然一陣加劇,下意識的道:“那裡是——”
那曹公公也擡頭看了一眼。
他道:“那裡,就是玄武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