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術之後的第一個晚上,是第一關。
這個時候,是最容易發生感染引起高熱的。
新生兒脆弱,高熱一旦發生,對髒器和大腦的傷害,是不可逆的。
甚至這也不是損傷的問題,而是活命的問題。
張司九懸着心,生怕出問題,完全睡不着。
給小星星喂完奶,親了親睡熟了的兒子,她果斷穿衣裳:“我不放心,還是去看一眼。
”
楊元鼎毫不猶豫嘚瑟起來:“看吧,我就知道你肯定要去看,剛才我就沒脫衣裳!
”
張司九:……怪不得他今天不提睡覺呢!
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理直氣壯:“那還等什麼?
快伺候我穿衣!
”
張司九一伸手。
楊元鼎立刻露出誇張的狗腿樣子來,去給張司九穿外衣——
喜梅她們一衆丫鬟在旁邊,隻覺得沒眼看:也就是九娘和三郎能玩到一起!
玩一萬遍都不膩!
像一對沒有長大的活寶!
張司九和楊元鼎提着羊皮燈籠,一路去了醫院。
醫院的兒科裡單獨開辟出一間病房來,讓新生兒一家都住了進去——畢竟才剛生完孩子幾天,孩子母親也是需要坐月子的,而且新生兒也需要仔細護理。
張司九一過來,張志清也不驚訝:“我就知道你肯定得過來看一眼。
”
兩人一起去查房。
此時,年輕的父母也沒睡。
看見張司九和張志清,那孩子父親立刻就起身來:“怎麼了?
”
他看上去緊張極了。
沒辦法,現在他就放松不了,就好比是頭上懸着一把刀,不知會不會掉下來,更不知什麼時候掉下來。
張志清微微搖頭:“就是來看一眼。
”
孩子父親這才松了一口氣。
孩子母親也跟着悄悄松一口氣。
孩子還在睡着。
看上去還算安穩。
張司九用手指貼住孩子的頸動脈,數了數心跳,也順帶感知了一下體溫。
心跳有些快,體溫也比平常時候高一點。
但還算在一個比較好的範圍内。
“吃奶了嗎?
”張司九看孩子母親。
孩子母親點頭:“吃了一回,不過我奶水好像有點不夠——”
她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幾乎快要哭出來。
那副内疚的樣子,讓人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張司九明白她的想法:這是覺得,這個時候,自己還沒奶了,簡直是對不住自己的孩子。
“你剛生産完,又沒休息好,心情也焦慮,影響奶水也正常。
盡量平複心情,不要那麼擔心,實在是沒奶,就開點下奶的湯劑吃兩貼。
”張司九柔聲寬慰兩句。
“不怪你。
孩子病了,不怪你。
奶水受影響,也不怪你。
”
張司九的聲音很平靜,卻也很堅定。
結果,孩子母親一下沒控制住,眼淚猶如決堤一樣落下來,她捂着臉低聲啜泣起來。
孩子父親慌了神,連連道:“我就是說兩句,愁得慌,沒有怪過你——”
張司九上前去,給了孩子母親一個擁抱,像拍孩子一樣拍着她的肩膀:“哭吧,哭吧,哭出來,一切都會好起來了。
”
剛生産完這個階段,是産婦最艱難最脆弱的階段。
不僅身體是脆弱的,虛弱的,就是精神也是脆弱的。
劇烈的激素變化,對身體和心情的影響本來就是很大的,更何況這個時候還要經曆這樣的事情。
如果不釋放一下,張司九真怕她出什麼問題。
奶水多少,也是受情緒影響的。
要對孩子來說,這個時候正是需要母乳的時候——而且還是黃金初乳,對他的免疫力提升,對細菌的抵抗,都有幫助。
可對母親來說呢?
這個時候如果因為奶水不夠去責怪她,那就是在她心頭上撒鹽。
沒有誰比她更愛孩子。
沒有誰比她更想給孩子最好的。
這個時候去責怪她,逼迫她,那讓她怎麼辦呢?
病房裡隻有孩子母親的哭聲。
孩子父親有些不知所措。
張志清也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是兒科大夫沒錯,但是隻能治孩子,對大人就沒辦法了啊!
兩個男人隻能面面相觑,耐心等着。
直到張司九的死亡凝視落在孩子父親身上:你愣着幹什麼?
沒看我都在安慰你媳婦?
還不快過來!
孩子父親終于福至心靈,反應過來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一時之間,孩子父親多少有點尴尬。
但他也學着張司九的樣子,拍着哄着自己媳婦,哄着哄着,他也抱着媳婦一起哭,一邊哭一邊哄:“會、會好起來!
嗚嗚嗚!
我們命好苦!
”
張司九:……
好在孩子母親宣洩完了之後,嫌棄推開了丈夫:“行了行了,哭什麼,咱們遇到九娘了,還怕什麼?
”
丈夫連連點頭:“對對對!
”
這頭說着話,那頭,孩子哭了。
孩子母親有點尴尬:“可能又餓了……可我實在是沒多少奶了……”
張志清悄悄看張司九。
張司九嘴角抽搐。
孩子母親試了試,結果真的是吃不出什麼,孩子哭得更利害了。
最終,張司九還是心軟了,猶豫片刻後認命歎了一口氣:“我來吧。
”
還好她是母乳喂養。
還好她不缺奶水。
就是有點尴尬。
張司九把其他人都清退了。
連孩子母親都沒留。
喂奶的時候,張司九順帶看了看孩子的反應。
嗯,吸吮有力。
說明食欲不錯。
一切都挺好的。
就是食量小了點。
和小星星比根本沒法比。
倒是這麼一刺激,張司九感覺自己有點兒漲奶……
尤其是沒吃的那一邊。
她匆匆把孩子還回去,叮囑兩句後就匆匆忙忙拉着楊元鼎回去了。
楊元鼎不明就裡:“怎麼了?
怎麼走這麼快?
!
”
張司九沒法解釋,隻更加快了腳步。
等回了家,張司九擦了一遍胸口後,就無情地把小星星拍醒了,讓小吸奶工提前上班。
小星星勤勤懇懇工作半天,肚子都吃得溜溜圓,這才被親娘放下,恩準他去睡了。
張司九長舒一口氣:“睡覺!
”
楊元鼎:……原來是漲奶啊!
他有點好奇:“媳婦,漲奶到底是什麼感覺啊?
”
張司九一臉扭曲地瞪他一眼:“你今晚别上廁所,明天早上就知道了!
”
第906章
新生兒的治療雖然艱難,但他們也有一個任何階段都比不上的好處——新陳代謝極快,細胞再生能力也很強悍。
當熬過了三天危險期之後,新生兒很快又度過了七天一個坎。
然後,就迎來了出院。
是的,七天之内沒有感染,傷口已經有愈合迹象,他已經可以出院了。
出院這天,張司九都特地趕過去慶賀。
作為在醫院重大病情被治愈的最小患兒,整個參與了治療的醫護人員都隻有一個心情:老子以後可以出去吹牛逼了!
這麼小的孩子,别說治,其他醫館看一眼就直接搖頭讓帶回家了!
可是第一醫院就是這麼牛逼!
張司九就是這麼牛逼!
本來,醫院還是該低調一點的。
可一想到外頭現在的局勢,楊元鼎毫不猶豫自己掏腰包,用金漆寫了個橫幅,還買了一挂超長超響的鞭炮!
他就是要全東京城都知道自家媳婦的利害!
楊元鼎覺得在出名這一塊,自己已經是可以封神了。
可萬萬沒想到,還有比他更會搞的人。
那個人就是新生兒的父親。
出院上午,新生兒父親遲遲不見蹤影。
到了出院時間,也沒回來。
按理說,孩子母親該着急的,但根本沒有!
她老神在在,抱着孩子笑盈盈看着張司九:“張娘子,今日不管發生什麼。
您都穩穩地受着!
”
張司九看着對方那表情和架勢,油然而然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好像,有人要搞事情?
至于怎麼搞,張司九猜了很多種。
然而,她都猜錯了。
當看着孩子父親抱着一個牌位,一步一步叩拜的朝聖架勢時,她整個人都麻了。
而且還想跑。
圍觀的人群,猶如浪潮一樣,随着孩子父親湧動着,将醫院大門口堵得嚴嚴實實。
本來這已經夠讓人震撼了。
可孩子父親還要叩拜一次,就大喊一聲:“張娘子妙手仁心!
”
張司九直接原地掐住了自己的人中。
不然,她怕自己羞恥得昏厥過去。
論,被人當街圍觀,還當成是稀罕物指指點點是個什麼體驗?
答:想死,想昏過去,想挖個地縫藏起來。
楊元鼎站在張司九旁邊,伸手扶了張司九一把,語氣夢幻:“司九,他手裡抱着的牌位,不會是你的吧?
”
張司九的回答,隻有沉默和紊亂的呼吸——
良久,她語氣虛弱:“你快去把人拉進來,把大門關上——”
然而根本來不及。
這個時候,孩子母親抱着孩子也跪下了,一張口,就是聲淚俱下:“孩子能撿回來一條命,全靠張娘子你們。
我和他爹商量過了,我們沒有别的可報答的,就在家裡給張娘子你立一個長生牌位,日日供奉!
”
“我求了神佛,神佛沒有幫我,是張娘子你救了我的孩子,救了我。
不瞞你說,孩子如果活不了,我也不想活了。
”
“張娘子,你就是世間的活菩薩!
”
“孩子小,我替他給你磕頭了!
”
孩子母親抱着孩子,重重一磕!
這一幕,惹得那些心腸軟,容易共情的人瞬間就一起紅了眼眶!
孩子爹也高聲喊:“活菩薩張娘子!
”
張司九腿一軟,差點跪下去——媽耶,但凡我特麼要是個男人,搞不好就要被懷疑煽動民心!
這帽子太大我戴不動啊!
她聲音更虛幻了:“楊三,你說,我會不會被搞死?
”
楊元鼎穩穩當當扶着張司九,還騰出手來撓了撓下巴,不是很确定:“保證政治思想端正的話,應該不會?
”
張司九抹了抹臉:“我對官家的忠誠,日月可鑒!
”
楊元鼎跟着點頭:“嗯嗯嗯,放心,咱們倆的忠誠,官家都看見了!
畢竟,官交子都搞出來了。
”
他和錢沒仇,但從不想因為錢送了命。
反而,花錢就能保命的事情,那絕對是劃得來!
一個官交子,官家至少十年之内都會記得他的好和赤膽忠心!
張司九呼出一口氣,心裡安穩不少。
也總算有點力氣了,轉頭罵人:“你們都愣着幹啥,幫忙扶人!
”
她是被搞得腿軟,他們呢?
看戲不嫌事兒大?
!
于是一群醫護人員如夢初醒,七手八腳把人扶起來。
聽雲問楊元鼎:“橫幅還拉嗎?
”
跟這個陣仗一比,那橫幅就是個小意思啊。
不夠看的。
楊元鼎沒猶豫:“肯定得拉出來啊。
都做出來了,不用了豈不是浪費?
以後也不能用了。
”
于是,氣氛剛回落一點,楊元鼎一挂響鞭,一條金燦燦紅彤彤的橫幅,又把氣氛給拱起來了。
整整三天,東京城裡,随處都能聽見“張娘子”三個字。
朋友們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張娘子那事兒你聽說了沒——”
張司九躲在第一醫院裡,根本不敢出門。
怕被認出來圍觀。
她這樣的出風頭,當然也給了敵手好機會。
這不,參她的折子,猶如雪花片一樣飛向了官家的案前。
這一次,把張司九直接就描述成了一個野心勃勃,煽動民意不懷好意的人!
但凡要是别的官員,走到這個地步,官家就算再欣賞,也不好繼續重用了,要麼發配到偏僻的地方去,要麼就安置到沒有升遷希望的職位上去。
可這個人,是張司九啊。
衆所周知,張司九隻是個大夫,還是個女大夫,就是醫術好一點。
甚至她擅長的,還是動刀子。
跟其他大夫完全也不沖突——沒有競争對手啊!
放眼整個東京城,乃至整個大宋,能和張司九比肩的瘍醫,一個都沒有!
沒辦法,誰讓顧青舟死得早呢。
不過,顧青舟就算活着,那也是站張司九這邊啊!
所以,局面好像有點凝重,但仔細一想,又很沒有懸念。
官家其實是個優柔寡斷的性格。
輕易不能下決定,但是這一次,他下決定很快。
他親自寫了聖旨,要将這個事情徹底做個了斷。
甚至,寫聖旨時候,他也感覺一氣呵成,格外順暢——那是連造詞遣句都不用猶豫的順暢!
寫完之後,官家扔了筆,大笑幾聲:“去,宣讀去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