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7章 殷其雷
姬嘉樹在嬴抱月的呼喚聲中睜開雙眼。
他們二人此時都被困在懸崖之上,他的劍和嬴抱月的劍雙雙紮在山壁上,勉強維持住讓兩人的身影沒有下滑。
望著眼前近在咫尺的焦急面容,姬嘉樹笑了笑,動了動手臂,將嬴抱月更緊地圈在自己雙臂之間,用後背牢牢護住她的身體。
隨著他的動作,姬嘉樹能感受到有濕潤的液體從後背緩緩滑下。
“嘉樹,你怎麽樣?
”
被仰面壓在石壁之上,嬴抱月看不見姬嘉樹的身後,但就在剛才那個瞬間,她眼睜睜看著夔牛的閃電從姬嘉樹的肩上劈下。
空氣中傳來皮肉被灼燒的味道。
“嘶,”姬嘉樹倒吸一口涼氣,笑了笑,“我沒事。
”
他寬慰嬴抱月道。
“我好歹是個雷法者呢,不會被雷劈死的。
”
隻是許久沒有被劈得那麽疼了而已。
整個後背都已經麻木,但姬嘉樹臉上依然掛著不落的溫和笑意。
“不,你騙我。
”
嬴抱月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一手握緊紮在岩壁上的劍柄,一手越過他肩頭向後探去,“給我看看。
”
“別這樣,”姬嘉樹偏過頭夾住她的手,笑意愈發無奈。
“我是真的沒事。
”
面對嬴抱月不相信的眼神,他輕聲道,“真的,別怕。
”
如果是別的攻擊,他沒有自信能一定接下。
但唯有在雷電面前,他絕不會那麽容易被乾掉。
面對嬴抱月不願退回去的手,姬嘉樹注視著她的眼睛忽然輕聲道。
“知道嗎?
我八歲的時候,也被這麽劈過。
”
“什麽?
”
嬴抱月一愣,怔怔看著對面少年清俊的面容。
“那是我父親為了測試我雷法的才能,”姬嘉樹神情極為平靜,甚至還有些懷念。
“他讓我站在樹下,說如果我能承受一個時辰的雷擊還不死,就答應讓我修習雷法。
”
一個時辰?
八歲的孩子?
嬴抱月啞口無言,姬墨瘋得那麽徹底嗎?
她在選擇火法的時候,也曾被師父丟進過火裡,但她當年天生就是等階六,被這麽對待是不會有生命危險的。
姬墨用同樣的方法來對待姬嘉樹?
他就不怕兒子挺不過這一關?
“被劈第一道的時候,我以為我會死,”姬嘉樹輕聲道,“但沒想到我後來撐下來了。
”
他撐了下來,忤逆父親的意志,成為了一名雷法者。
他還記得那個雨過天晴的早晨,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發現父親背著手站在一邊,靜靜望著他的臉。
“恭喜你。
”
父親的聲音還是沒有一絲溫度。
“你可以成為雷法者。
”
“不過,如若你練個幾年沒有成績,我把你從族譜中清出去。
”
他睜大眼睛欣喜難言,剛想從地上爬起,卻發現自己後背都被劈爛了,爬不起來。
“哼,命大的家夥。
”
父親看了他一眼,丟下一瓶藥在他臉邊,身影消失在樹下。
他在地上躺了一個時辰,才等到季二帶人擡著擔架來接他。
對尋常孩童而言,那大概是一段極為淒涼的回憶。
但姬嘉樹卻至今都記得那個時刻他心中的欣喜。
因為那是他第一次成功地反抗了父親。
他沒有放棄,堅持了自己的選擇。
三天後,南楚國師的嫡子選擇修習雷法的事傳遍了整個南楚。
那段時間他隻要出門就一定有人會有人問他,為什麽要選擇雷法?
在南楚火法才是正統,稷下學宮勢力最大的宮院也是火院,他父親更是天底下最好的火法劍師父,他原本可以成為最強的火法劍的傳人。
但這一切他都放棄了。
在之後的漫漫長夜,在遇到瓶頸和受到質疑的時候,姬嘉樹也曾這麽問過自己。
他為什麽要選擇雷法?
自他選擇雷法那一刻起,身邊無數朋友都覺得他莫名其妙。
雷法暴烈,雷法者性格暴躁,這是修行界對雷法和雷法者固定的印象。
在他們看來,南楚春華君性格溫和,和雷法天性不合。
也有人認為,他選中雷法,說明他平素的溫文都是裝出來的,是個十足十的偽君子。
但隻有姬嘉樹自己知道,雷法是他年少的倔強,是他那些壓抑至極的衝動和不甘。
他要走這條路,因為在這條路上,他能看見他真正的自己。
他會堅持下去,哪怕事與願違。
他是適合雷法的。
“春華!
抱月!
”
李稷的聲音再一次從上方傳來,平素穩重的聲線徹底發生了變化。
姬嘉樹擡起頭,隻見夔牛的獨腿高高懸於他和嬴抱月的頭頂上方,激烈的雷電在它蹄上纏繞,滋滋作響。
寂滅和死亡的氣息籠罩在山谷之間。
在這片山峰之中,它才是最頂級的雷法者。
這一次,哪怕同為雷法者,也會在這樣的雷鳴下粉身碎骨。
“嘉樹,你別管我,”嬴抱月咬緊牙關,將姬嘉樹的肩膀往外推,“跳過去,到對面去!
”
她的腿部經脈受損,無法迅速移動,但姬嘉樹不一樣。
即便他的境界尚不足以和夔牛對抗,但姬嘉樹還擁有雷法者引以為傲的速度。
隻有他一人的話,他拚盡全力,定能從夔牛的雷法下逃脫。
然而姬嘉樹被鮮血染紅的肩頭卻如鐵鑄般堅實。
他看著她,笑了一聲,“別怕。
”
嬴抱月一愣,不知他為何還能在這個時刻笑出來。
“別怕,抱月。
”
姬嘉樹望著嬴抱月的眼睛,“有我呢。
”
他到底,都在說些什麽?
不等她問出聲,嬴抱月發現面前少年的眼神變了。
溫和的笑意從姬嘉樹臉上褪去,他整個人身上的氣息都發生了改變。
劇烈的雷光在兩人頭頂亮起,將幽暗的山谷照得恍若神境。
就在滿目璀璨的白光中,姬嘉樹輕聲吟道。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
”
哢噠一聲,他攥緊手中的春雷劍,手指擊在劍刃之上。
一道驚雷從天而降,削斷他臉邊一縷發絲。
姬嘉樹視若無睹,繼續吟誦。
“何斯違斯,莫敢或遑?
”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
哢噠一聲,他的手指在劍上再敲擊一聲。
金石之音,響徹山谷。
“嘉樹?
”
嬴抱月怔怔看著面前面容肅穆的少年,忽然察覺到了什麽,猛地擡起頭。
她看見大團的雷雲在二人頭頂聚集,但這些雷雲卻並非來自於夔牛。
難道說……
“殷其雷,在南山之側。
”
“何斯違斯,莫敢遑息?
”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
姬嘉樹繼續吟誦,他注視著嬴抱月的雙眼已經完全變得墨黑,大股大股的天地元氣攜著雷光而來,瘋狂湧入他的體內。
“這是……”
李稷站在雲梯之上,怔怔看著山谷之間瘋狂湧動的天地元氣,忽然明白了發生了什麽。
南楚春華君,在衝擊等階四!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
”
姬嘉樹注視著嬴抱月,沉靜地吟出最後一段。
殷殷雷聲,震撼君子。
他將真心付出給了雷法劍,而雷法也給了他回應。
讓他今時今日,有了保護心愛之人的力量。
“何斯違斯,莫或遑處?
”
雷光從春雷劍上湧起,姬嘉樹將其緩緩拔出,舉向天空,念出最後一句。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
一道驚雷從天而降,照亮天地,聚於山谷之中的少年一人之身。
李稷望著那燦爛的一幕,百感交集。
從今日起,山海大陸上最年輕的地階巔峰,就要誕生了。
殷其雷,在南山之陽。
何斯違斯,莫敢或遑?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側。
何斯違斯,莫敢遑息?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殷其雷,在南山之下。
何斯違斯,莫或遑處?
振振君子,歸哉歸哉!
--《詩經·國風·召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