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燈光和母親在床上翻身的咯吱咯吱聲,這是趙光有關童年最初的記憶。
從他有記憶開始,母親就一直躺在床上,從未站起來過。
從未站起來的母親,永遠都在懷念一個地方。
那裡有著明亮的日光和一望無垠的天空,更有一群一群奔跑的駿馬。
母親並不認字,甚至連說話都不利索。
在他年幼懵懂的時候,趙光還以是因為母親夜夜咳嗽咳壞了嗓子,才會連話都講不好。
明明他兩歲的時候就能說很多話了。
趙光記得他總是趴在床邊,奶聲奶氣地抗議,“娘,你這個字念的不對!
”
“娘,你教我嘰裡咕嚕說的什麽呢!
說的不對!
”
母親總是一愣,隨後露出他看不懂的表情,磕磕絆絆地重複,“好,是娘錯了,娘不教了。
”
那時年幼無知他根本不知道,他的母親是多麽的孤獨,多麽希望至少唯一的兒子能懂她故鄉的話。
可惜,一切都不能重來。
他永遠無法回到跟著母親牙牙學語的時光了。
當趙光終於懂得母親在睡夢中說的那些話語的意思之時,母親已經到了彌留之際。
那是他人生第一次理解什麽是死亡。
死亡就是“沒有”,他沒有母親了。
他也將替代他母親的位置,成為宮中的“怪胎”,成為遭人厭棄的“野獸。
”
“娘,你還沒有教我,我到底是誰?
”
他跪在床邊,哭的聲嘶力竭。
躺在床上已經瘦的不成人樣的女子勉力睜開眼睛,“你知道了?
”
趙光終於讀懂了母親望他的眼神。
“兒啊,不哭。
”
在彌留之際,望著跪在自己床邊兒子,母親向他招了招手。
“光兒,記住這些聲音。
”
氣若遊絲的女人躺在床上,曲起手指躺在床闆上“噠噠、噠噠”敲了幾聲。
趙光膝行著靠過去,側耳傾聽,“娘,這是什麽聲音?
”
“這是馬蹄聲。
”
女子嘴角露出微笑,“每一個在草原和大漠上出生的孩子,都能記住這些聲音。
”
“這是你外祖父的馬蹄聲。
”
噠噠,噠噠,噠噠噠。
“你聽,這是王軍回來時的馬蹄聲。
”
那個晚上趙光趴在床闆上,聽到了很多聲音。
彌留之際的女子手指已經軟弱無力,她敲出的聲音很輕,卻分毫不亂。
那些她從幼年時就浸透在骨血裡的聲音伴隨著有節奏的敲擊,一點點滲入趙光的心裡。
……
在趙光的心裡,這些節奏是他關於母親和回憶,帶著溫情和無限的悲傷。
他從未想過他會在現實中真的聽見這樣節奏的馬蹄聲。
更沒想到他要以這樣的身份面對這殺氣騰騰的聲音。
這響亮的馬蹄聲對他和姬安歌而言,猶如死神的腳步聲。
“王軍?
是西戎騎兵嗎?
”
看著耳朵貼在地面上傾聽的趙光,姬安歌懵懂地問道。
她並未意識到危險的臨近,在她眼裡這世上最可怕的西戎人莫過於禪院弟子,西戎騎兵還要差上一截。
姬安歌熟練地下了馬準備再躲起來,不曾想趙光猛地將她往馬背上一推,自己也一躍而上。
趙光猛地抽了一鞭,喝道,“跑!
”
“趙光?
怎麽了,我們不躲嗎?
”
狂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姬安歌費力地扭過頭來,不解地問。
“躲不了,”趙光滿嘴苦澀,“來的是大隊人馬。
”
那群騎兵會摧枯拉朽一般席卷這整片草原,並將所有藏在草叢裡的東西踩成肉醬。
“那我們要一起逃嗎?
”姬安歌終於察覺到了事態的不對勁。
在逃亡過程中,趙光和她共乘一騎的情況並不多見。
趙光大部分時間都會選擇獨自一人引開追兵,讓她騎馬逃跑。
“我們隻能一起,”趙光緊緊抱著馬背上的少女,前所未有的恐懼席卷全身,“我不能留你一個人。
”
姬安歌她一個人,絕對逃不出去。
可就算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也逃不出去。
“趙光?
”
即便是在顛簸的馬背上,姬安歌也感受到了趙光的顫抖,“你在害怕嗎?
”
身後人沒有回答,姬安歌屏住呼吸小聲道,“你別怕,大不了我們一起死。
”
趙光攥緊姬安歌的手臂,胸腔顫抖著,姬安歌還不知道,最壞的結果不是他們一起死。
如果姬安歌被扯離他的身邊,他可能要親手殺了她。
要是落入那群人手中,姬安歌連尋死的能力都沒有。
“安歌,你……”
趙光聲音顫抖了幾次,想要問姬安歌願不願意苟且偷生,但不等他問出口,兩人的身後就騰起了大股煙塵。
即便在晚上,都能看出極為巨大的陣勢。
“那是什麽?
”
姬安歌回過頭,愕然看著身後的龐然大物。
“是翟王的親衛,”趙光急促道,“這裡是丁零,應該是十翟王身邊最精銳的騎兵。
”
在西戎,這樣的騎兵隊被稱為王軍,有些類似中原君王身邊的金吾衛。
西戎騎兵大部分情況下都是各自為戰的散兵遊勇,但隻有翟王身邊的親衛按照傳統要進行特殊選拔。
隻有對淳於氏忠心耿耿的家族子孫才能擔任,並且要接受嚴格的訓練。
所以他們的馬蹄聲才會如此整齊劃一,擁有特殊的節奏。
傳說第一個統一西戎全土的白狼王,就是靠著手下精銳的王軍才得以縱橫草原的。
此人發明了一種“響箭”,凡是他手中響箭所射的目標,所有王軍都要跟著射,不然就會被殺死。
後來此人將這種響箭射向了自己的寵妻、愛馬,最後將自己的父親射成了刺蝟,訓練出了一支鐵軍。
在此之後,每位西戎翟王都養成了訓練王軍的傳統。
“刺啦。
”
就在趙光腦海中回憶起這段他從書上看見的傳說時,伴隨著一聲刺耳的鳴叫聲,一支響箭擦著他的耳朵飛了過去。
滾燙的鮮血順著趙光的臉頰滑下,但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
“趙光,你流血了!
”
姬安歌顫抖著喊道,但趙光充耳不聞,他摁下姬安歌的頭,不斷變換著跑馬的路線,一邊躲避著身後的箭雨,策馬狂奔。
跑!
跑!
跑!
趙光腦海裡隻有一個念頭。
這麽大規模的王軍不可能是為了他們出動,一定還有別的對手在等著這群人,如果拚命往前跑,也許他和姬安歌還有一線生機。
然而老天爺沒有聽見瀕死之人的請求。
就在兩人拚命逃跑的前方,出現了一片大湖。
還記得這片湖嗎?
嬴抱月之前也跑到過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