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臉色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他顯然是想起來了。
霍以骁想氣人,就沒有失手的時候。
當初那幾句話,在皇上腦海裡翻來覆去,大豐街點多少鞭炮,都沒他腦海裡的驚雷厲害。
“不成,難道是嫌棄我沒有功名、沒有前程?
那我等下出宮就去國子監挂個名号,來年參加秋闱,後年試試春闱。
您要是看着差不多,殿試上給我行個方便,三甲随便哪一個吧。
要是成安歲數大了等不住,不還有成歡嗎?
”
聽聽!
聽聽!
這是什麼話!
當初氣了他一回,現在又來第二次,說“養不了能去科考的兒子”。
他一國之君,兒子考個什麼考!
“你……”皇上忍住火氣,定定看了眼霍以骁,“你覺得朕在借題發揮着逼你?
”
霍以骁垂着眼簾。
昨兒傍晚,陳大人就來尋過他了。
大抵是相熟,又有霍懷定的那層關系在,陳大人說話沒有拐彎抹角,直接就說了禦書房裡的大緻經過。
陳大人問他,為何不願意認祖歸宗?
霍以骁沒有答,有些話,在禦書房裡能說,對着其他老大人們,就無法開口了。
陳大人又說,皇上早些給平西侯府平反,來年,四公子在行冠禮時恢複身份,這是他們幾個老家夥覺得最合适、也最穩當的過程了,當然,不管結果如何,該他們父子自己再讨論讨論。
當年因為各種狀況成了這幅局面,最終,都改撥亂反正。
如平西侯府,如四公子身份。
血脈相連的父子兩人,真有什麼心結,好好說一說,看看能不能化解。
霍以骁沒有回絕陳大人的好意,當然,要他說,他和皇上之間的矛盾,大抵也說不出什麼結果來。
沒想到,今兒一下朝,他就被吳公公請來了禦書房,在這裡坐着了。
見霍以骁不吭聲,皇上又道:“這樣若是逼你,你讓溫子甫在大朝會上喊冤、要平反,就不是逼朕了?
”
吳公公瞅着機會,趕緊進來,捧着茶壺先一人添了一盞,也顧不上這茶水是不是涼了些。
霍以骁抿了一口,道:“昨日陳大人問我了,我後來一直在想,您到底想要我怎麼回答他。
說我生母的身份驚世駭俗、見不得光,我又不想胡亂再認個娘,所以不肯,他要再追着問‘有多驚世駭俗’,我要不要告訴他?
”
“怪朕,就不該挑今兒讓你過來說,湊不了熱鬧,一身的刺!
”皇上歎了一聲,又道,“還有什麼不好聽的話,你幹脆一塊說說?
”
霍以骁擡起眼皮子,沒有去看愁容滿面的吳公公,隻與皇上道:“我前回就說了,您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您想收拾沈家,費了這麼大的勁兒,就是不想被世人說一句‘忘恩負義’。
您想給平西侯府平反,又覺得三年不到就翻案,傷了您的顔面。
您想認兒子,又不想認兒子的娘,就怕世人說道您那些事兒……”
皇上的臉色越發難看。
霍以骁繼續往下說:“自古君王,誰沒有被後世罵幾句?
秦皇漢武,一樣要被罵。
您忘恩負義也好,輕信讒言殺了忠臣也罷,是難聽了些。
可反正已經那麼難聽了,和先帝嫔妃生了個兒子這種事兒,反倒是小巫見大巫,不難聽了吧?
您其實也知道,哪怕我的生事見了光,您也就是挨幾句罵,真不會傷筋動骨,您就是舍不下這份臉。
”
皇上:“……”
吳公公:“……”
霍以骁長篇大論說完,仿若是有些口渴,端起茶盞一口飲了。
他也不去勞動無語凝噎的吳公公,自己伸手拿了茶壺,又給續了一盞。
皇上靠坐在龍椅上,看着霍以骁這一番動作,饒是一遍遍跟自己說“冷靜”,腦袋裡都嗡嗡作響。
他知道,霍以骁就是想氣他,把他氣得趕人了,他就能順勢跑回大豐街去湊熱鬧了。
他要真和前幾次一樣揮手趕他,反倒是順了他的意!
可要不趕,把人留在眼前,又實在鬧心得狠。
皇上幹脆站起身來,一甩袖子往外走。
他回寝宮去!
不遂了以骁的意,他也不用看着生氣!
“不是喜歡吃茶嗎?
”皇上轉頭交代吳公公道,“你伺候他把這壺茶都喝了,再讓他試試新送來的那幾樣,不把這些茶喝明白了,不許他走!
”
吳公公硬着頭皮應下。
待皇上一走,他看向霍以骁,歎道:“四公子您真是!
”
霍以骁把茶盞挪開,提起茶壺,直接就往口裡倒。
與此同時,京城裡最最熱鬧的是清泉胡同。
春闱結束後,留下來參加殿試的考生少了很多,順天府重新安頓後,其中一部分住在了這裡。
而今年的狀元郎,就出在了清泉胡同。
蜀地來的考生江緒,得了一甲頭名,成了皇上欽點的狀元。
他家境很一般,鞭炮和喜錢都是住一塊的考生們湊的。
江緒給來賀喜的同科、鄰居百姓都道了謝,回屋子裡擦了把臉,平複了一下激動的情緒,便去了順天府。
這幾個月,他來府裡領煤炭、蠟燭、紙墨,衙役都認得他,又是打趣又是賀喜,把好不容易穩住的江緒又說得滿面通紅。
他是來尋溫子甫的。
溫子甫聽說了,便從後衙過來。
“學生感激大人這些日子的照顧。
”江緒行了一禮。
溫子甫忙不疊擺手:“照朝廷規矩辦事,都是份内的。
”
江緒又是一禮。
給考生的待遇是朝廷定的,但順天府的衆位大人們十分負責,每一件都落實得很是到位。
再清貧的考生來領物資,這裡都一視同仁,沒有低看、亦不會取笑。
江緒每次和相熟的考生過來,除了分發的主簿、小吏,溫子甫都坐在那間屋子裡,和氣地與他們說話,關心他們狀況。
這是官員對百姓的關切,便是份内之事,亦沒有高高在上的施舍之意。
不是每一個官員都能如此的。
也正是因此,江緒很是敬重溫子甫。
能在官場上養成如此性情,足見定安侯府家風,一如當日聽溫辭認真答他的問題,他就知道,這人絕對沒有舞弊一樣。
“學生過來,除了感激大人的照顧,還想與大人說,平反很難,但學生相信,大人一定可以做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