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名正言順地把朝廷撥下來的銀子花出去,又收到自己口袋,這是一門學問。
用袁疾的話說,狄察彼時很是苦惱了一通。
偷工減料、不顧邊關将士們禦寒,固然是一種方法,但狄察良心上過不去,他不願意那麼做。
況且,兵部到底還是覃政說了算的。
在覃政的眼皮子底下,那點兒“辛苦”銀子,問題不打,可做那種黑心黑肺的事兒,覃尚書頭一個不答應。
覃尚書又十分懂政務,想假意蒙混,不太可能。
最後,狄察選擇了用好料來提高賬面上的預算,采買時又壓價得以獲取利益。
“狄大人祖上做生意,家大業大,積攢的門路也不少,他自家的人去采買棉花,壓了一番價格,”袁疾說,“而朝廷實際的采買價格,四公子,您之前和三殿下也指出來了,虛高。
”
霍以骁颔首。
他們到兵部觀政,最初就沒有留情面,直接把價格問題攤開了說。
袁疾當時給的解釋是“受收成和采摘人工的影響”,當場就被霍以骁駁回去了。
那一年,關内棉花大豐收。
根本不存在因收成而漲價的可能。
饒是如此運作,袁疾說,狄察最後還是自掏腰包、添進去不少。
因為,沈家的胃口大,戶部那兒,闵郝又雁過拔毛。
也就是狄察家底厚實,不缺銀子,這左手倒右手的生意,哪怕自家虧本,他也能挨得住。
畢竟,他靠着沈家才能接任兵部侍郎,怎麼能不反哺呢?
“狄大人是初來乍到,他以前沒有在兵部幹過,對裡頭的政務不太了解,”袁疾道,“大事上可以向覃尚書、黃侍郎請教,細枝末節的東西,總不好一天到晚問個不停。
因着我是兵部老人,狄大人幹脆全部問我了,他不是來混日子的,他想精通,我和他的交流就很多。
棉花采買到後續制衣,我都幫着參謀了,每一個步驟,我都知道,我也清楚他最後怎麼把銀子供給沈家……”
也正是因為袁疾算是半個自己人,在狄察“自盡”後,沈家把他頂了上去。
要不然,資曆再老,以袁疾的能力,怎麼可能升任侍郎?
不過是沈家在兵部實在無人可用,拿袁疾将就。
霍以骁聽袁疾說完,又問了幾個細節處。
袁疾都答上來了,大抵說的都是他真正知道的事情,他也沒有先前那麼緊張慌亂。
“袁大人說的這些,”霍以骁的指尖點着扶手,緩緩,“三司和順天府應該會很感興趣。
”
袁疾坐直了身子:“我、我會去順天府找畢大人,隻是,四公子,我交代了這些,我這條命就沒了,我不求保命,就是希望,家裡老少能不被我連累。
”
袁疾的眼眶紅了紅。
強買強賣,他都得把這買賣做成了。
一開始,他隻想着脫身、脫身,不要被牽連,不要損了自家性命,直到他意識到必死無疑之時,他才恍然,狄察真是個“幸運兒”。
自己往梁上一挂,老母妻兒送得遠遠的,隐姓埋名算什麼,好歹有地方住,有糧食吃!
他要是自個兒投缳能換來如此幸運,他現在就去準備繩子。
“四公子,”袁疾深吸了一口氣,“我把我知道的都向畢大人交代,尤侍郎的死,我能說得上的、不管有用沒用,我也會說,您要覺得我說的那些不行,您教我,我照您教的去說。
隻要、隻要能保住一家老小……”
霍以骁定定看着袁疾,道:“袁大人,你真的認為,我有能力保?
”
袁疾被問得愣了愣:“若是連四公子都不行,那……”
那他還能求誰?
求陳正翰、畢之安嗎?
求他們在禦前替他的家人争取嗎?
君臣、君臣,始終是臣,而四公子,是皇上的兒子,是唯一一個敢在禦書房裡和皇上對着幹的兒子。
霍以骁看着袁疾迷惑的神情,抿了下唇。
他就是順口一問,問完了,自己也知道,問得實在沒什麼意思。
為什麼一個個都喜歡跟他做買賣?
不就是因為,他“财大氣粗”嗎?
他不稀罕皇子的身份,又确實因這身份得了好處……
他不想認的爹,始終是他爹,他想要認的娘,不管當爹的怎麼說,始終是他的娘親。
他再想當“霍以骁”,也始終不可能剮去一身骨血,換成霍家的。
血緣,容不得他選。
霍以骁撐着下颚,看着花廳外。
半晌,他道:“走吧,我送袁大人到順天府。
”
袁疾攥緊了雙拳,固執地看着霍以骁。
霍以骁眉頭皺起、又松開,道:“我盡力而為。
”
袁疾懸着的心落下來了。
比起信誓旦旦,他更相信四公子的“盡力而為”,四公子想做到的事情,可以有多盡力,袁疾這些日子看在眼中。
讓隐雷備了馬車,霍以骁把袁疾送到了畢之安跟前。
畢之安聽說是為了狄察背後的沈家而來,趕緊招了人手,從頭聞訊。
霍以骁沒有留下來聽,他已經耽擱了好一陣了,得去燕子胡同。
溫家前廳,還未曾開席,給他們稍稍墊一墊肚子的點心倒是擺了不少。
霍以暄和戴天幀依舊在讨論今日殿試的策論,連溫辭與霍以呈、霍以谙都被要求着一道評說、補充,見霍以骁來了,自然也不會放過他,讓他也來集思廣益。
霍以骁拿了一塊芸豆糕,道:“興緻這麼好,看來答得不錯。
”
“慚愧、慚愧,”霍以暄道,“雖然我也覺得發揮尚可,但總得跟你謙虛謙虛。
”
饒是曉得暄仔就這樣的性子,霍以骁都險些被芸豆糕噎着。
人齊了,熱菜溫酒都端了上來。
酒過三巡,幾個酒量不太行的就連連擺手了。
霍以骁有那麼些乏,起身出了花廳,站在廊下吹風。
不多久,霍以暄也出來了,站在他邊上,擡着頭看天上的月亮。
“骁爺,我怎麼覺得,你特别不放心我喝酒?
”霍以暄笑了聲,胳膊搭在霍以骁肩膀上,“你現在要麼自己盯着我,要麼就讓以呈他們盯着我……你這哪裡是老丈人,你是爹!
”
霍以骁看得出來,霍以暄已經醉了。
醉到認爹了。
他剛要說些什麼,就聽霍以暄又道:“上回被那什麼柒大人算計,喝出了事兒,吓到你了吧?
我現在吃酒都留着心眼,真的。
”
霍以骁挑眉:“那你怎麼還醉得說胡話?
”
霍以暄撇了撇嘴:“一桌子自己人,我跟你們留什麼心眼?
”
霍以骁嗤了聲。
還行,沒有醉糊塗。
“也就你膽大,跟徐其潤兩個人橫沖直撞,”霍以暄想起那天狀況,笑了一會兒,“也不是,橫沖直撞的是你媳婦兒……哎,這詞用在姑娘家身上不合适,要麼還是黑檀兒吧……”
霍以骁笑罵了句。
果然還是醉了。
說的都是什麼東西。
回頭黑檀兒賞他兩爪子。
霍以骁把霍以暄架回了花廳裡,将人安頓在椅子上。
他一直覺得暄仔心大,卻也知道,暄仔也心細,很多事情,暄仔都看得很明白。
橫沖直撞的,其實是他。
畢竟,“财大氣粗”。
他确實不喜歡,但是,如果獲得的好處是暄仔的命,他樂意财大氣粗下去。
橫沖直撞的,其實是他。
畢竟,“财大氣粗”。
他确實不喜歡,但是,如果獲得的好處是暄仔的命,他樂意财大氣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