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在。
這是在霍以骁身上很少會有的狀況。
今生還好些,上輩子尤其是。
血緣和與之不相符的身份,帶給霍以骁的,一直都是落差和别扭。
哪怕最初時霍以骁不以為意,但日子久了,周圍人的應對都是明明白白的。
真心換真心。
在皇家之中,這句話顯得天真又可笑。
因此,即便霍以骁能應付那些人際關系,在起伏不平、坑坑窪窪的局勢裡尋找落腳之處,他的狀況也一直都是緊繃着。
沒有放松,何談自在。
雖是信任和親近霍太妃,但常甯宮中宮女、内侍那麼多,霍以骁與霍太妃相處,很多時候,也無法随心所欲。
從前,也隻有在他們夫妻的小院子裡,與溫宴、黑檀兒一塊的時候,霍以骁才能自在些。
溫宴心疼那樣的霍以骁。
隻是當時的局面,并非靠她就能改變,再是心疼,也是無力。
今生,溫宴做了不同的選擇,顯然,也帶來了與衆不同的改變。
霍以暄還活着,雖說他忙着備考,整日和他的經義策論打交道,但他還在,就是極大的安慰了。
霍以骁與徐其潤的關系也不錯,能讓骁爺如此自在的說話,可見其中信任。
溫宴是希望霍以骁能多些好友的。
人,總得放松下來。
一直緊繃着,不是好事。
看着溫宴進了宅門,霍以骁放下簾子。
馬車重新起步,回西花胡同去。
霍以骁靠着車廂,想着溫宴的話。
溫宴說的是“自在”。
霍以骁半垂着眼睛。
他聽溫宴說過夢中狀況,那些他不曾經曆,但他了解自己,那樣的處境之中,自己最後會是什麼性子,一想就能知道。
尤其是,霍以暄不在了。
少了暄仔,人生得少多少樂趣?
“去德揚樓。
”霍以骁擡聲交代車把式。
車把式自不問緣由,主子說什麼就是什麼,馬車轉了彎。
德揚樓是城裡叫得上名号的酒肆,生意興隆,生意能做到三更天才歇。
這會兒過去,已經是踩着點了。
也是霍以骁運氣,店裡還剩半隻燒雞。
暄仔最喜這個,說是油香四溢,皮脆肉嫩,熱有熱的風味,冷了也有冷的美妙。
車把式買好了雞,店家拿油紙包裹好,看着快閉店了,又包了些下酒菜,半賣半送。
霍以骁去了霍家。
這個時辰回來,把門房上的吓了一跳,趕緊迎了人進去。
霍以骁讓他們不用麻煩,自己往裡走。
這幾年,他不喜住漱玉宮,很多時候,都住霍家。
但那基本都是趕早。
若是太晚了,各處都歇下了,他要麼悄悄翻牆,要麼在西花胡同将就将就,總歸是不願意把門房、廚房等處都吵醒。
再是頂着霍家子弟的名号,再想真真正正的當霍家人,他總歸是“外人”。
跟溫子甫、溫子覽兄弟那樣,吃醉了酒,大晚上發酒瘋鬧得整家人都圍一塊……
那樣的熱鬧,是屬于“自家人”的。
霍以骁一直都是這麼想,也都是這麼做。
可溫宴的話,讓他忽然意識到,這也許是他自己在“見外”。
就如在臨安時,霍懷定與他說的那樣,他與霍家,原就是一體的。
霍懷定偶爾會唉聲歎氣,大抵也是因為想擰他,又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
霍以骁“見外”了,霍懷定就真的管也不好管,若真是血脈相連的伯父與侄兒,又是父母早亡、自幼就拉扯大的侄兒,又何須如此。
今晚上,霍以骁想當一回自家人。
門房醒了,廚房也醒了,趕緊給兩位爺溫酒。
霍以暄念了一整夜的書,原想歇下了,聞着燒雞的味兒,整個人都清醒過來,趕緊在桌邊坐下了。
“可惜就半隻。
”霍以暄歎道。
霍以骁嗤了聲:“快三更了,能買到半隻已經算運氣了。
”
“也是,”霍以暄颔首,抿了口酒,“你今兒倒是好興緻。
”
兄弟兩人,你一搭我一搭的說話,大半是霍以暄絮絮文章惱人,霍以骁聽上一段給一點兒回應,氣氛極其融洽。
霍家兄弟們的書房都是緊挨着的。
行三的霍以呈被燒雞勾了魂,趿着鞋子、散着頭發過來,撈到了一塊胸肉。
“以谙呢?
”霍以暄問道。
霍以呈道:“二哥但凡睡下,打雷都不醒,你還不知道他?
”
霍以暄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是。
”
霍以骁沒有說話,給三人都添了酒。
小時候,他們兄弟幾個都處得很好,不止是暄仔,霍以呈和霍以谙亦很照顧他。
直到,流言四起,童年時的融洽關系就這麼崩住了。
倒不是排斥他,而是别扭,彼此都不知道怎麼處了,一如霍以骁和朱桓一般,像是少了油的木關節,一動就吱吱呀呀。
這會兒,許是霍以呈沒有睡醒,端起酒盞抿了一口,又去撚花生米了。
如此一來,又有個大大咧咧的暄仔,倒是沒有尴尬了。
一壺酒,也不多,三兄弟分下來,更是沒有幾口,烤雞半點兒不剩,下酒菜也清了個幹淨,這才各自散了。
一覺歇到天明。
霍以骁要去衙門,自不能久睡,到點了就起身。
霍以暄也起了,在院子裡一面活動身子骨,一面搖頭晃腦,見了霍以骁,朝他笑了笑。
“笑得真傻。
”霍以骁點評了一句。
傻得還挺精神。
霍以骁到宮門外時,朱桓正好出宮門。
恰逢官員們下朝,宮門外人員不少,三三兩兩的往各自的衙門去。
見了朱桓和霍以骁,遙遙拱手行禮。
霍以骁在人群中看到了方啟川。
方大人行禮之後就離開了,他沒有給霍以骁多餘的目光,仿若是昨兒他沒有往西花胡同求救一般。
霍以骁倒是看了方啟川兩眼。
是了,若如溫宴夢中的那般,暄仔的死固然是朱晟謀劃,但何嘗不是方啟川給朱晟的投名狀呢?
今生,方啟川積極跳水,不願跟朱晟一條船待着,他想積極地上霍以骁的船。
背在身後的手指撚了撚。
霍以骁想,他是可以拉方啟川一把,但他,也需得收一份投名狀。
朱桓和霍以骁到了戶部衙門,桌上,擺了不少要翻看的文書。
霍以骁抿了抿唇,他記得,前幾天他看過一份太常寺去歲預算的文書。
他這兩天,倒是可以多翻翻與太常寺相關的。